手裡攢了一些余錢,他就開始寫信回家。在昆明各大學校招考之前,又催書信一封。
當他收到大哥楊創題寫的信封,讀到父親親筆回信,看著他那飄逸灑脫的行楷,讀著那一行行雋永凝練的代替母親叮嚀不完的話語,不由得更加思念父母。
楊文把家裡的消息告訴楊炳:“炳哥,我爹說家裡長輩們已經同意兄弟姐妹們赴滇。”
楊炳有些措手不及地說:“要來幾個姑娘?”
楊文說:“第一撥三四個吧,大伯家的姐姐出嫁了,還沒許配人家的是三個,二伯家么女楊惠,你妹妹楊芬,我二姐楊新。郭老伯聽說了此事,趁楊家這次出行人多,決定把鳳英姐也送來。”
楊炳有些詫異,說:“郭老伯家境還過得去,也舍得把閨女往外送啊?”
“郭家也就比下有余而已。唯獨剩個老祖輩買下的千樹園,靠生意流通的現錢也不多。”楊文猜測道:“估計聽我爹說起護士學校之類的機會,想讓女兒上一個台階吧。郭老伯和郭伯母兩家都是外鄉人,子女往外走順理成章,沒那麽多根深蒂固的老觀念。”
“也是。鳳英姐隨便嫁個人,一輩子也就窩大山裡的夫家了。”楊炳趕緊說:“有空我倆去給她們找一間便宜的房子。幾個姑娘先打擠一下,等找到活兒乾,再租不遲。弟兄們來了,跟我倆打擠這一間就行。”
“好。萬一找到一套兩間的更好,我們就搬過去跟姐妹們靠攏。”楊文突然看著楊炳笑起來說:“炳哥,你報考軍校的計劃,是不是又打亂了?我來,我把你打亂了。現在他們來,又把你和我也打亂了。”
“不怪你,是戶籍問題,現在沒雲貴總督了,雲貴分成兩個山頭。”說到此處,楊炳也撲哧笑起來,“你我都是老楊家衝鋒陷陣的排頭兵,還談什麽計劃啊?現在最主要的是掙錢,租房,購物。有空我倆約著上閱覽室多找幾份活兒去。”
楊文無奈地說:“兒大女成人,家裡吃飯的嘴太多,父母拖小的那幾個都快拖不動了,大的能送一個出來就送一個出來謀生,也是迫不得已的事。”
“這就是我在全家中第一個急著走的原因,爹娘供我讀到初中已經費盡天大的力氣,我再不闖出來,對不起老人家了。其實我也知道你一接我的信就急匆匆趕來,不也一樣嗎?”楊炳直視楊文說。
“炳哥,我也想多找幾份工,跟你咬牙度過這一關,一個家裡總得有兩匹中杠馬。”楊文盯著面前這位早熟懂事的大哥,突然兩眼放光,大聲說:“哎呀,忘了,老工頭正在搭建值夜小工棚,正找守材料的人呢。”
楊炳恍然大悟說:“對啊,我們兄弟報名去守夜,姐妹們可以先住這裡。昌哥、榮哥和楊化來了,就跟我們住值夜工棚去。人多力量大,老工頭怕丟材料,巴不得人多點幫著他看著那堆建材。”
“省下的房租錢就夠添置用品和開夥食了。”楊文如釋重負一般,“楊家姑娘都會當家,她們來了,你我吃飯問題省心了,騰出時間來可以到外面多打探打探。”
每逢暴雨天或是等待不同工種交接的日子,朱家工地暫時無法開工,楊文就催促楊炳帶他逛大街,這是獲取信息的最佳時機。
跟楊炳初到昆明的時候一樣,哥倆經常泡在各條商業街二樓的閱覽室,楊炳跟他說:“二樓鋪面沒有臨街的一樓好出租,為了炒人氣,閱覽室就設在二樓,另外很多拍賣行也設在二樓。”
楊文老家只有一間很小的梅家典當鋪,到了昆明才見到了拍賣行。
過去他熟悉的市場,人們都往低價壓價,這下他終於見識了一把競拍的售賣方式,裡邊的大佬們似乎都腰纏萬貫,生怕用不出去似的,都往高價抬升,舉的出價牌子一個比一個高。
楊文和楊炳每次遇到拍賣行開拍,都要站在門邊去感受一下那種心驚肉跳的價格攀升。時間一長,他們對人們抵押什麽,願意出價購買什麽,哪一類人能出到哪一級價,心裡大概有了眉目。
在拍賣行旁觀,對於赤手空拳的小青年而言,無非就是了解一下大城市另一張面孔而已,作了短暫的逗留,大量的時間還是泡在是在閱覽室,這裡才有事關身家性命的大事。
閱覽室裡的讀者寥寥無幾,跟進進出出、人聲鼎沸的商號、拍賣行迥然不同。這裡的人極少,進來的人也都輕手輕腳,偶有結伴而來的人要討論什麽,都盡量壓低聲音,以免妨礙他人。
楊炳最清楚,那些舉止文雅,穿著襯衫或者學生裙的,攀談下來基本上東陸大學的師生居多。楊炳跟好幾個東陸大學的男生結拜金蘭,遇到的老師認為他基礎不錯,奉勸他投考東陸大學。
兄弟倆坐得很近,唰唰唰地翻閱報紙上的招聘廣告。在這個變化比計劃快的時代,楊文不敢相信自己瀏覽的一則則新聞標題,他時不時地倒抽一口涼氣。
楊炳從來沒見他如此,忍不住問他:“你那邊看到什麽了?”
“我來昆明找你前,接到燈亮來信,說燈明哥提到那支部隊在一月攻下婁山關,召開遵義會議,一渡赤水二渡赤水,然後二攻婁山關再佔遵義,三渡赤水四渡赤水,當時讀得心驚肉跳。”楊文臉都擰得變形了,“照這則新聞推測,應該是強攻大渡河瀘定橋……”
“我看看。”楊炳慌忙伸頭過去仔細讀了報紙,長舒一口氣,回頭盯著楊文說,“如果你我沒有猜錯的話……那支部隊,終於可以向西了。”
“還有這張報紙。”楊文指給楊炳看,“蔣介石借故王家烈圍堵紅軍失敗,硬派吳忠信接替王家烈省主席一職,薛嶽任負責軍事的靖綏公署主任,又設立西南行營。走馬燈似的更替頻繁,他是要吞掉黔軍。昌哥、榮哥的省城路一直受阻。”
“昌哥、榮哥來龍主席坐鎮之地也好,起碼沒那麽亂糟糟的。”楊炳不斷翻閱著近日的幾張報紙,突然一個標題眼前一亮,他偷偷戳著報紙跟楊文耳語:“富滇銀行!我持續關注它一年多,機會來了。”
銀行,這倆字對楊文來說,是一個猶如浩瀚宇宙那般陌生而遙遠的領域。他來來回回把楊炳遞過來的報紙讀了幾遍,整體內容似懂非懂,對裡面的專名依然感覺一頭霧水。楊文低聲向楊炳請教:“為什麽新富滇要發新幣換掉老富滇的老紙幣?”
“你這真是一個挑戰人的大問題!”楊炳皺皺眉頭,有些為難地說:“說來話長……嗯……你記不記得么爺說他當年在昆明見過法國人修滇越鐵路支付中國民工的越幣?”
“記得,說法國國民議會1881年同意撥款240萬法郎侵越,1884年擊敗越南阮氏王朝,簽訂兩次‘順化條約’。”楊文說,“連老工頭都聊過法國逼迫清廷征集低價民工修滇越鐵路。”
楊炳說:“這就接上了。順著越南的道,1885年法國瞄準廣西,馮子材老將軍鎮南關大捷也沒抵擋住它威脅清廷簽定《中法新約》。滇越鐵路1904年開工到1910年通車,法國‘東方匯理銀行’順著鐵路直插雲南,1914年開蒙自分行,1918年開昆明分行。法國發行的越幣在雲南范圍開始使用。”
楊文猛然警醒,問道:“老工頭說洋行洋貨沿著滇越鐵路進入昆明,還開了郵局。他師父在昆明見過和用過法國越幣,是不是就是這些順著滇越鐵路入侵進來的法國‘東方匯理銀行’發行的?”
楊炳說:“對,法國銀行搞經濟入侵,在越南發行了越幣,又把越幣當作工錢發給修鐵路的中國人。有些來自山東、河北等地的北方勞工把工錢寄回家,人家北方商販們不敢收,這才知道上了當,還跟外國監工發生衝突,鬧出了人命。”
楊文憤憤地說:“國家貧弱,人人都想踩一腳。”
“東陸大學的老師說,法國逼越南把糧食改種為黃麻、棉花這類工業作物,越南那塊日照充足、雨量充沛的魚米之鄉居然缺糧!”楊炳惋惜地說,“雲南表面風平浪靜,暗地裡外國魔爪已經伸進腰窩,很快就能掏空,加上1912年雲南獨立,成立新政府,趕緊興辦‘富滇銀行’發行滇幣,當作外幣抵門杠。”
“那是我爹參加重九那年,‘富滇銀行’辦得挺早啊。”楊文有些不解地問:“越幣,是法國錢。可富滇老紙幣是中國幣,那為什麽要替換呢?”
楊炳長籲一聲,道:“內憂外患啊!本地‘富滇銀行’發行老滇幣,是阻止法國銀幣在雲南流通,1912年雲南財政司、實業司上報‘雲南軍都督府軍政部’,批準成立‘雲南公錢局’,後來改為‘富滇銀行’,但從蔡將軍到唐都督乾革命,早已暴露缺錢的弊端,打仗多,老滇幣貶值厲害。龍主席1929年上台,重用陸子安、繆雲台,想振興經濟。”
楊文說:“上次老工頭告訴我,龍主席為經濟所困,首先拿裁軍開刀,‘廢師改旅’,手下四個師長盧漢、張衝、朱旭、張鳳春率先造反。我們做工的朱家就是其中之一。騷亂平息以後,朱師長卸下戎裝,準備經商。”
“養兵耗錢,短期起色又不大。”楊炳說,“為此龍主席1932年成立‘富滇新銀行’,總行設於威遠街,行長李培炎,印發新滇幣,照券面金額兌換銀幣,規定為本省通用貨幣,按1元新滇幣兌換5元舊滇幣,分期兌換,然後銷毀。一省之長,操碎了心。”
“是不是這裡說的?”楊文回到報紙,指著說道:“奉省政府授權發行新滇幣,統一幣製,管制白銀與外匯,以穩定本省金融,調節市場供需,公布考核現金移動辦法,凡移動銀類,均需新行核準。從1934年以來,農工商各業漸趨發展,出口貨物增加,外匯尚有多余。”
“外匯不受外商操控,我們才有盈余發展新興工業,提供國防軍需。現在外匯市場已由‘法國東方匯理銀行’轉向‘富滇銀行’,雲南的金融從破壞轉向建設了。”楊炳猛地起身,一把抓起楊文,“走,我們去威遠街,事不宜遲。”
楊文看了看報紙日期,今天的報紙,報名人應該還不算太多。
跟著楊炳一路急趨,他默默地盤算,做好了兩手準備,銀行薪高穩定,可謂“坐辦公室”的活兒,若兄弟倆都能進銀行工作自然圓滿,萬一不行他就繼續在朱家打工,兄弟二人便有兩份收入,才好應付即將投奔他們的親人的開銷。
楊文跑到威遠街,已是一身汗。遠遠看到一棟造價不菲的大樓,裝飾得富麗堂皇的大門配上“富滇新銀行”幾個雄渾遒勁的大字,昭示著凡是進出此屋的人員都不是一般小角色。
這是楊文第一次進銀行,母親親手納的毛邊布鞋沒有像皮鞋一樣敲響地板,上身洗舊的白布衫,下身黑布褲子扎進土布襪子,已經是他從家裡帶來的最好的行頭。
總部大廳裡的男男女女,在楊文和楊炳眼中,仿佛電影節或時裝周般的明星聚會。
男職員,打了發油的短發留下了一絲絲的梳齒印,通一色的西裝,深深淺淺的顏色不等,裡面套了馬甲,潔白的襯衣衣領筆挺,服服帖帖打上各色花紋的領帶,西褲翻著流行的寬邊,露出最時髦的“三接頭”刷得鋥亮的鞋尖。有的近視眼能夠戴著一副金絲眼鏡,有的馬甲掛了帶鏈子的懷表。
女職員,黑黑的中長發燙了大波浪卷,兩側用髮夾別出高聳的款式,選擇了豎條、方格、碎花的中袖旗袍,展現苗條的腰身,統一輕描突顯“櫻桃小嘴柳葉眉”審美取向的談妝,配以一件點睛之筆的小飾品,精乾利索之外不失端莊秀麗。
優質的服務要求一種體面的裝扮,這些工薪職員並非人人都過著跟工作服一致齊平的優裕生活,拿出最好的服飾精心裝扮,除了表現他們已達中等薪酬生活水平,更多的是要對前來的客戶提供上乘的服務。
偌大的總部令人找不到北,楊文跟大堂負責接待的經理谘詢,被這位精致的女性逼得不敢直視她雙眼。大堂經理舉止優雅,楊文跟著她輕盈的高跟鞋來到報名處。她離開很久,屋子裡尚留余香。
書桌背後的中年人正在一摞文書中忙碌,雖未著洋裝,一襲長衫面料和做工異常考究。楊炳、楊文恭恭敬敬地叫了一聲:“先生,您好。”
“二位請坐。”中年人起身,伸手示意書桌前的椅子,帶兄弟二人坐下,他才落座,“請問要辦理的業務是……?”
楊文看看楊炳,默不作聲,等著兄長發話。楊炳率先說:“我們得知貴行招聘,特地趕來。”
“哦,報名。”中年人從身邊文件堆裡抽出報名冊,“可有中學畢業證書?”
楊炳點頭欠身,指了指楊文回復:“我們兄弟二人都有畢業證。”
楊文立馬說道:“如果現在需要畢業證, 我可以返家取來。”
“報名未帶就不必了,初試那天帶來驗證。今天先登記個人簡歷,姓名……”中年人忽然打住,想檢測一下應聘者書寫能力,將筆墨遞給楊炳,調轉報名冊推到他面前,“請用正楷逐一填寫,不清楚的可以問我。”
只見楊炳正襟危坐,提筆蘸墨,以蠅頭小楷一筆一畫工工整整填寫信息,一旁觀望的中年人臉上漸漸展露笑容。在楊炳填好之後,他主動把報名冊推給楊文。
楊文有些詫異地問:“我也能報嗎?”
中年人反倒有些驚訝,瞅著楊文問:“你來這兒,你不想報嗎?”
“肯定想,萬分感謝,先生。”楊文一把奪過楊炳手中的毛筆,“我以為報名名額有限,就大哥報。貴行既然允許我也報,我自然想報一個了。”
“符合報名條件的都可以報。關鍵是後邊兩輪考試。”中年人一邊解釋,一邊盯著楊文書寫。見他風格跟兄長迥異,懸腕運筆,行雲流水,趙楷依然端端正正。
楊炳小心翼翼地試探道:“先生,我們沒有上過像金陵大學銀行系、省立鼎新初級商業學校那樣的金融專業,錄取的機率會不會受到影響?”
中年人如實答覆:“銀行內部業務多樣多樣,需求的人才也不同種類。西南邊陲,人才匱乏,也需要廣開門路招賢納士。招錄進來的人才,銀行也會根據實情經常培訓。初試是文化水平綜合素質檢測,過關者進入銀行業務學習班受訓,複試通過,方可錄用。兩位努力為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