營前是明亮的院落,營後是陰暗的死牢。
經過這裡審判的犯人,只有兩個結果,一是死刑,二是死刑立即執行。
肖英此刻已卸了甲胄,跪坐在地上,腰背筆直,脖子硬挺,仍如一座山一般,透著常人難有的威猛剛毅之氣。
徐戎是沒有資格審理肖英案的,只能陪審,倒不是因為肖英官居四品,而是因為肖英是南衙府司軍的重要將領。
“肖叔叔,傷勢如何?”少年沒怎麽看跪在地上的肖英,表情中也透著一絲冷淡,所以這句話說出來,雖然言辭似是關心,但給人感覺未免機械化、程序化了一些。
“殿下!”肖英撲通一聲匍匐在地上,竟然被這冷冷的關心觸動了情緒。
太子殿下大約十七八歲,和征戰的父輩們不同,顯得清秀而文弱。一襲青綠色袍杉以白玉腰帶而束,肩上披了一件銀絲緞織的對襟小雲肩禦寒,領袖和衣擺的邊緣,都綴上了一圈雪白的狐絨,胸前和下擺都以金絲繡紋輕輕作飾,舉手投足,拿的優雅,放的輕盈,渾身上下透著淡雅脫俗的氣息。
“肖將軍,父皇對你不好麽?”也許是因為初出茅廬的青澀,太子的聲音一貫溫和平淡,對誰都謙恭有禮,也正是這樣,你很難從太子的語調中讀出什麽心緒。
肖英雖然是武將,但好歹也做了多年的親軍高管,一聽就知道,太子這是暗諷自己恩將仇報呢,連忙迫切地表態:“聖上對臣甚好,龍恩齊天。”
“肖將軍,小王年幼時,在汴州節度府軍中,你便經常帶小王玩耍,你陪楊為忠常與父皇談論軍事,可曾記得?
“臣記得。”
“那你為何要私通天理軍呢?”
“訛傳、誣告!”肖英情緒激動起來:“殿下!殿下明察,臣是一路從普通軍校跟陛下拚殺過來的,勢必不會謀反,更不會和那天理軍有任何瓜葛。”
“肖將軍,小王以為,天理軍首腦是誰,軍隊何在,有多少兵卒,都沒有定論,反觀天理軍的種種行為,除煽動軍心、蠱惑民眾、收買官員外,其余猶如作奸犯科,令人不齒,從沒想過會與你堂堂侍衛親軍南衙府司副統軍肖將軍扯上乾系。”
太子確實不能理解,就算天理軍能夠謀篡上位,以肖英這樣一介武夫的權謀手段,充其量也就是個普通將領,與當下無異,既然這樣,那又何必要勾結?要說肖英通敵,根本毫無道理。
“殿下,是誰告的我!我視天理軍為草芥,哪日若我捉得一兩個天理軍,定一拳將他頭顱打碎。”肖英脫罪心切,說這話時猛地站起身,涎唾橫飛、咬牙切齒,伸出手來,一拳砸在旁邊的柱子上,碗口粗的白松木瞬間木屑橫飛,搖搖欲墜。
談話談到這兒,肖英與太子,已經高下立見。
太子一張口,就先給肖英扣了“恩將仇報”的帽子,佔據心理優勢後,又帶著肖英“憶苦思甜”,大打感情牌,最後又從投資回報比的角度,分析造反的無理,這一波節奏拿捏,肖英每一步,都被吃的死死的。
徐戎見肖英難以自製,呵斥著上來阻攔,生怕他按奈不住野性,傷了太子。那肖英也不理會,兀自說著自己冤屈,任憑徐戎如何使力,也巋然不動。
太子知道,若肖英發起狠來,除開劉刈,眼前這幾人,還不夠他一拳掄的,但更知道,肖英絕非這等不知尊卑之人,所以既不躲閃,也沒勸阻,任憑他發泄著心中的怨氣,情緒失控,是好事,失控了,才有真話嘛。
太子見肖英已經亂了陣腳,話鋒一轉:“肖將軍,你是不是得罪了什麽人?”
可肖英完全沒能聽出太子話中有話,隻繼續辯解道:“殿下,陛下起兵之時,你尚年幼,我們梁軍不足三萬兵力,奪了天下,且陛下待臣不薄,臣一介兵卒,如今錦衣玉食,如果要反,我等當初何苦拚死保梁王之事?”
“可天理軍越是在暗處,就越有可能醞釀著更大的危險。肖將軍,你明白吧。父王登基已七年,要說根基牢固,小王覺得過於樂觀。”
“可殿下,我為人……”
“你為人如何,小王心裡有數,但有無勾結,不是你說有就有,你說沒有就沒有,你懂麽?”太子仍未動什麽神色,但話鋒已轉,表情卻依舊淡定平和,看不出任何波瀾。
“陛下要殺我,我無怨言。”肖英把頭一垂,做出一副就算為梁王冤死,也無怨無悔的樣子。
見肖英即使這樣,也沒什麽要招的,太子便說:“父皇指示,在此案查清之前,你與你的近侍衛兵共一十二人,就在我武機局小住,小王定為肖將軍洗冤。”
太子這麽做,自然有他的道理。肖英歸根結底曾是父皇心腹,他倆的事兒,我還是少參與,既然父皇說要“細細查,慢慢查”,那就先關起來,等父皇想通了,再自己發落,不要哪天等他問時,我說“人已殺了”,那恐怕是忤逆了父皇的初衷。
“殿下。”一直立在旁邊的徐戎接了話:“武機局牢房恐怕容不下這麽多人,不如轉至州府大牢如何?”
“我說過要下牢麽?”
在徐戎眼裡,太子還是個書生。審犯人哪有這麽審的,武機局又不是刑部大理寺,更不是縣衙京兆,什麽“五聽”“察問”“無得鞭背”“拷滿放取”的審訊規定,完全可以不理,只要剜出眼球,再塞進兩條活泛的泥鰍,使針線一縫,哪有不招的道理?上至三省六部,下到平民百姓,武機局沒有不能抓的,更沒有不能問的,像肖英這樣的軍將,雖是梁王親信舊部,但比起楊為忠,還是差遠了。楊為忠一個刑部尚書,都可以說抓就抓,說殺就殺,區區一個從四品副統軍,何必這麽客氣。
太子見第一樁事兒說完,緊接著又問道:“肖將軍,這第二宗罪,你率所部衛兵一十二人,拒不應詔去往玄醫局參加親軍玄生,還打傷玄醫局女官,你可認?”
“殿下,這玄醫局去不得啊!玄醫局有妖法!!”肖英一聽說起玄醫局,撲通一下又磕在地上,剛才平緩的情緒再次被炸裂。
“妖法?”
“殿下,我們衙府司軍,素來最講義氣,陣上能廝殺,陣下能豪飲,多麽快意,可自從去年玄生以來,你看看我們兄弟,都變成什麽樣子了?一個個目中無光,口中無話,哪裡還像個人,全成了活機器。”
“可軍中都說,衙府司軍現在紀律嚴明,戰力大漲,不似之前渙散。”
“殿下,之前那不是渙散,那是兄弟義氣!”
也就是肖英,換其他人,敢在太子面前強嘴?
“上陣廝殺,靠的是軍紀, 不是義氣。”太子道。
“可這義氣,是咱們在汴州軍時,便有的義氣。”肖英仍然不服。
太子見肖英不服,遂轉過身去,說道:“汴州軍是汴州軍,現在,你們是親軍。玄醫局能使將士們收心斂性,幫助你們整頓風紀,這不正是父皇想看到的麽?”
雖然太子抬出梁王天子說事,但肖英卻仍是忿忿不平,吼道:“殿下,我統親軍,憑這義氣,就從未輸過,何須他人妖法!”
太子把頭一轉,盯著肖英,一字一頓地說道:“肖英,父皇起事前在衙府司軍時,你們——也——很——義氣!”
寥寥幾個字,雖不動聲色,輕描淡寫,但立即點醒了肖英,懟的他啞口無言。
肖英若是真傻,此時再說,不就印證了真有反心?
“徐統領。”太子見肖英不再說話,便吩咐徐戎。
“在。”
“帶上肖將軍,我們先去玄醫局,查問傷者,對質人證,至於私通天理軍一事,日後查清再兩罪並罰。”
肖英一下泄了氣,兩樣都是死罪,並不並罰,又有什麽意義,所謂調查天理軍,也只是多活幾天罷了。
“還有,去玄醫局,事關重大,也要立即差人請奏父皇,讓他知曉。另外,東宮的侍衛不便參與公事,你帶幾個兄弟,保護本王的安全,以免肖英途中生變。
“好!”
都喊肖叔叔了,怎麽會生變?這分明是給緝衛營去玄醫局查案找的借口。
徐戎何等聰明,一聽便知太子何意,連忙跑出通知劉刈,整備列隊,前往玄醫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