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孫熒道:“當然是做實驗的人了,你以為梁王就憑我和孔仁卿幾句話,就能信這祝由術麽?”
“哦。”
“此後足足一個月,梁王看到了我這玄生術的效果,才信了我,設了玄醫局。”
“所以這玄醫局,從一開始,就是你的布局。”
公孫熒沒有回答,但眼神,卻沒有否認。
李晉明白,梁王為何一定要殺孔仁卿,除了他並非心腹以外,是不想這祝由之事傳出,更重要就是以孔仁卿的性命試小熒是否另有圖謀,若她當時害怕,慌亂中露出蛛絲馬跡,梁王必殺她。
梁王絕不會相信任何人,所以又試了她整整一月。
小熒明知梁王多疑,卻在眼見孔仁卿身死時,還如履薄冰、冒死一搏,非要設這玄醫局,名為以祝由之術讓衙府司軍竭誠盡節,實在精心為起事布局,這隱忍,這膽略,不禁更讓李晉欽佩。
可是,李晉卻更想讓這隱忍、這膽略出現在別人身上,而不是小熒。
“小熒,此時已不比當年,天下已定,藩鎮已平,梁王兵強馬壯、衙府司軍戰力雄厚,急龍車天下無敵,你憑什麽反?憑你的祝由術麽?只是無端的送死罷了。”
公孫熒知道,因為武機印的崩塌,李晉的未來,正被自己重新定義,此刻,他應該為自己,有太多的不甘,和太多的憤怒。
但這一刻,李晉卻全部沒有理會,隻關心自己的安危,公孫熒不禁感動。
“不要勸我,李晉,你不要管我,不要無端猜測,更不要參與進來,你是梁王天子的武機局禦察使,太子的親信,現在武機局六大統領分崩離析,太子殿下岌岌可危,你依然成了中流砥柱,日後,你必得重用,你懂麽?你答應我!”
“親信?我剛殺了祁長訓……”
“那不關你的事,你去追張讓是太子之命,至於祁長訓,馬靈自會替你解決。”
“小熒,你祝由之術再神乎其神,可這衙府司軍三萬余人,你控制的過來嗎?聽我的,停手吧,現在還來的及,不要送死。”
公孫熒泫然欲泣,兩眼噙著淚水,但沒有說一個字,隻拿眼睛幽幽地看著他。
李晉舉起手上的綠礬印記,道:“看,這是我的使命。”
“你來過,我知道。”
“第三次來的,是唐楷觀,難道第四次,也是我?”
“不是,是我刻意安排。”
“你明知梁王意在讓太子監視你,卻為何要這樣做?”
“因為我要見太子。”公孫熒的眼神中突然透出一股毅然決然的堅定:“若要事成,非要太子不可。梁王用計,假借天理軍,試圖監視我,我正打算將計就計,可連續三次,梁王都不允太子前來,眼看就要冬去春來,他等得,我卻等不得了。”
“難道你要祝由太子?控制太子為你所用?”
“不是,我說了,祝由之術並不能控制人,這是誆騙梁王的。”
“那是……”
“李晉,我不能告訴你。聽我的。”公孫熒打斷了李晉的話,望著他,滿眼都是期待。
“小熒。”李晉回望著這期待:“你也聽我的,梁王詭計多端,又坐擁天下,你我絕不是他的對手,停手吧。”
“你我?不,這裡,只有我,沒有你。”
“從我落入玄醫局起,就沒有你我之分!”李晉大聲喊道,不容任何辯駁。
公孫熒轉過身,噙著淚水:“李晉,事已至此,一切尚在我計劃之內,準備這麽多年,我絕不能前功盡棄。”
“可是……”
“這也是我的使命!”
“告訴我,你真是長公主?”
“是的。”
小熒拭了拭腮邊停留的淚水,慢慢坐下,帶李晉一起,再次回憶起梁王起事之時的情景。
——
十四年前,天祐之亂時。
北方三鎮節度使率兵闖入京城,親軍抵擋不住,節節敗退,最後,在皇宮中據守,與藩鎮兵死戰,但寡不敵眾,幾乎死傷殆盡。
正在此時,率兵勤王的各路節度使陸續到達,其中梁王所部汴州軍,離開州府最近,率先來到京城。
梁王率兵,以急龍軍為核心,從宮外包剿,三鎮節度腹背受敵,不到一個時辰,漸漸敗下陣來,梁王坐收漁翁之利,部下將士傷亡不過十之一二。
就在梁王部下還在宮內四處清繳殘余,收編俘虜時,梁王帶幾名親信來到天子大殿前,此時昭宗皇帝、皇后嬪妃、內官太監等宮內一百余人,均被三鎮節度趕至殿內,大殿牆邊堆滿薪火油脂,原來三鎮節度欲一把火燒了大殿和昭宗眾人,取而代之。
“教人拾去柴垛,莫要傷了聖上。”梁王吩咐道,隨即與幾人闖入殿內。
甲胄在身,梁王並未行大禮,只是向昭宗報告了殿外軍情:“三鎮叛軍,死傷殆盡,三節度,均被我殺死,叛亂已定,陛下莫要再慌。”
昭宗皇帝坐在龍塌之上,面如紙色,本已抱定了必死之心,沒想到峰回路轉,竟留了活路。但見梁王帶人來到殿上,氣勢洶洶,不知是福是禍,仍是心神不寧。
在痛斥了一番三鎮節度之後,昭宗皇帝怯生生地探問道:“愛卿軍力雄厚,急龍軍天下無敵,此番平叛有功,天下之幸,朕以何報之啊?”
昭宗是想試探梁王的野心,畢竟這亂戰之中,任誰笑到最後,都可以殺了自己,取而代之,唾手可得的天下,誰又不想呢?
可偏偏梁王卻不這麽想,自己搶先一步,攻克三鎮藩兵,無非是在其與親軍搏殺疲敝之時,此時,尚在勤王路上的各鎮節度兵,零零總總,概有二十萬之眾,若此時殺了昭宗,自立為皇帝,那各路節度殺進城中,自己也不過是為他人做了個嫁衣,反而落得不忠不孝的千古罵名。
於是梁王道:“臣,為天下,為陛下,盡職恪責,並不為名為利,臣之兵,也是陛下之兵,只要陛下無事,臣便理應效忠。”
昭宗再愚鈍,也知梁王不是懼怕這徒有其名的天子龍威,一心要賞,想以此穩住梁王,於是幾番勸說,許以高官厚祿,頗有平分天下之勢。
梁王假意推脫了這一番後,便提出了自己的三個要求:“陛下非要賞,那臣便取之,其一,請陛下冊封臣下為王,所部軍將,均論功行賞;其二,臣下所部軍士,死傷者眾,劃親軍余部,歸臣所有,補充軍力,以抵禦叛亂;其三,臣下所部軍隊,不再離京,今後便留在這京城,護衛天子。”
昭宗一聽,便知梁王何意。其一,要名,列諸節度和百官之上;其二,要兵,更要收編侍衛親軍並取而代之;其三,我不走了,今後就住在你這京城之中。
這第一第二,都還能接受,可是你手握重兵,卻在京中不走,這天下到底是我的天下還是你梁王的天下?這不是挾天子以令諸侯?
昭宗不快,但人為刀俎我為魚肉,隻得與梁王商量道:“這前兩條,朕可應允,只是京城局促,容不下這麽多兵士,朕賞銀三萬兩,愛卿還是回去,修葺殿堂,拓寬城郭,如何?”
可梁王毫無退讓之意:“陛下,臣以為,陛下今日能轉危為安,皆臣之功,如今所提要求,也意在保護陛下,朝廷之力,日漸微弱,不得不防。”
見梁王出言不遜,昭宗怒道:“你與這三鎮叛逆,又有何異?”
梁王見昭宗不馴,也不發怒,朝一旁立著的下屬,控鶴營統領楊為忠使了個眼神,楊為忠隨即跑去與一校尉耳語一番。
片刻,校尉複還,將手中所提之物,重重甩在了昭宗面前。
“陛下,你觀這三鎮節度,下場如何?”
昭宗一看,卻是三顆血淋淋的人頭,頓時嚇得腿軟,大罵道:“忤逆之賊,你這是要反!你比這三鎮節度,反心更甚!”
梁王見狀,也不想與昭宗囉嗦,轉過身去,背向天子。此時,梁王隨從中,突然衝出一個年輕軍將,身長八尺,虎背熊腰、圓頭豹眼,大叫一聲:“不識抬舉!吃我肖英一刀。”側身上前,搶上台階,隻一刀,便將昭宗砍死在龍塌之上。
此時,嬪妃內官們,一齊驚聲尖叫,縮做一團,有幾個忠心的,還奪步上前,欲來救駕,可哪裡是肖英的對手,一刀一個,都給結果了。
梁王複又轉身,望著龍塌背後淒淒切切的人群,平淡而威嚴的問道:“太子何在?”
無人應答,只有哭聲。
梁王又問:“太子何在啊?”
還是無人應答,梁王也不再問,使屬下搬了個椅子,緩緩坐下。
只見那八尺高的威猛壯漢肖英,提了一條馬鞭,朝嬪妃太監們走去,大聲吼道:“說是不說?”
可眾人只顧哭泣,只是隨著壯漢的腳步,這人群,縮的更緊了。
肖英把手中的皮鞭甩的嘎嘎作響,朝人群中挨個巡視,目光每落到一個人身上,被看的人,便嚇得一哆嗦。
肖英眼睛掃過這一群戰戰兢兢的宮女太監們,隻覺個個羸弱,只有一個年輕太監,長得白白胖胖,於是一把把他拉了出來,心想:這廝白胖,興許能吃肖某兩鞭,不似那些瘦雞,可能隻一鞭就沒了性命。
年輕太監被壯漢單手提起,兩腳懸空,一把便被仍在了殿中,渾身戰栗, 如篩糠一般。
肖英也不多話,一抬手“啪”就是一鞭,硬生生打在了太監背上。
這一鞭,頓時穿透衣衫,打得太監皮開肉綻,一聲淒厲的慘叫從胸中發出,直衝向了這大殿。
“慢。”梁王抬手叫停肖英,見這太監背上,皮鞭劃過的地方,黑色袍杉之下,竟露出了黃色綢緞的內村。
梁王起身上前,假意呵斥了肖英,又輕輕扶起太監,做出一副驚恐的樣子:“臣等常年在外戍邊,少來宮中,並不識得太子,請太子殿下贖罪。”
“無妨,無妨。”太子被嚇得魂不附體,哪管背上疼痛,見偽裝被識破,自知沒命,也不再掩飾。
“殿下。”梁王使太子立在殿中,單膝稽首,道:“三鎮節度大逆不道,起兵反叛,皇帝陛下為保江山萬民誓死不從,被三鎮節度所殺,駕崩於殿前,天下不可一日無主,請殿下即刻即位。”
身後,楊為忠和肖英也帶著眾人一起,假惺惺拜道:“請陛下即位,繼承大統。”
太子無奈,為保性命,隻得順從,是為哀帝。
此後,梁王在京城遍布其親信重兵,挾天子以令諸侯,所有決定,哀帝莫敢不從,惶惶不可終日。天祐皇后諫哀帝發布詔書,欲請戍邊節度引兵進京,也被梁王殺死。
哀帝知,梁王必反,只是早晚,也知自己和自己的天下,時日無多,於是,為延續天命,偷偷將其最疼愛的一雙兒女送出城,又在民間找一女童屍體,謊稱公主病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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講完後,公孫熒道:“那一年,我六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