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牆下,孔仁卿死前踏過的那條青石板路,正泛著青色的星光,若在平時,這星光在霧中若隱若現,可今日,這星光卻被狂風撕得粉碎。
沒有一棵樹。
大塊青石與高牆連在一起,逼仄而壓抑。
路的盡頭,像一把劍,筆挺的插進了遠處的黑暗,那黑暗裡,或許是風的哀嚎,又或者是死亡的召喚,呼呼作響,令人毛骨悚然。
就在這青石路邊,就在這劍刃之上,就在這黑暗之前,有一隊人,卻無懼這一切,正頂著狂風、踏著夜色,貼著紅色的高牆,快步向前。
這一百多人,縱隊而行,均身著統一的青色窄袖短衫、手裡或持長刀或執短劍。他們身形纖細,不似勇猛的軍將,但每個人都腳步,都堅定如無畏的戰士。
這一隊女兵,或者說,這一隊女孩,為首的,是一名穿著白色短衫、斜擺短裙的年輕女子,腳踏白色繡靿胡靴,一朵發髻緊緊貼在頭上,和她的表情一樣一絲不苟、嚴謹而悲壯。
這白衫在這夜裡,更似一朵白色雪蓮,綻放在青石之間。
公孫熒嗅到,隨著夜風而來的,不僅有早春的寒意,還有濃濃的丹砂硫黃氣息。
李晉走後,小師妹便複又去了城外。
城北五裡處的白榆林內,地上數千袋的丹砂,被枯枝殘葉掩蓋。
這丹砂,被一種失傳已久的醫具研磨的極細且輕。
這種醫具,叫做“自椿臼”。
相傳,只有食飲不下,鬲塞不通的極危重病人,或者是天子天后這等極為尊貴之人,才能使用。
而玄醫局的丹砂房內,九千九百九十九隻被李晉稱作“妖童”的“自椿臼”,一年多來,夜以繼日,不停研磨。
如今,磨好的丹砂,鋪滿了整個白榆林。
小師妹指揮著幾名女官,在與公孫熒一起標注好的風口,打開一袋袋丹砂,抖落在風中,任其隨凌冽的北風飄散到了開州城上空。
兩年前的納賢殿上,稚嫩的公孫熒對梁王說道:“毒蜂傘單服無用,須輔以丹砂炙之,或呼吸,或服食,才能使夜不能寐的人迅速沉睡。”
她沒有欺騙梁王,與孔仁卿論藥,也欺騙不了梁王。
公孫熒伸手抓了一把空中的風,攤開手看了看,似乎還能從掌心看到丹砂的淡淡紫色,又放在口邊嗅了嗅,她知道,小師妹不辱使命,這丹砂的粉末已經隨風飄來,充盈在了整個開州城中。
她做到了。衙府司軍日日玄生,服用了大量的毒蜂傘在體內沉積,此刻,丹砂隨著呼吸進入體內,就算沒有全都昏死過去,也四肢發軟、神志不清,毫無戰力了。
解決了衙府司軍,宮內剩下的皆是手無寸鐵的內官太監和嬪妃侍女,不足為懼。
即使府軍中能有一兩個體質特殊沒有倒下的,也抵不過這一隊決然的姑娘。
皇城在玄醫局東兩裡,而對面五百步,便是武機局。此時,距公孫熒在玄醫局內誓師不過半刻。
一路上,除了巡邏的執紅衛,沒有一個人見到自己。
藥效發作,皇城外和宮牆腳下的各個侍衛營房,值守的衙府司軍睡的七七八八,沿牆巡邏的衛士和各處執勤的崗兵,也癱倒在原地。
駐守的府軍大營,也是沉寂一片。
梁王為護衛宮城設立的層層防護,都隨著衙府司軍將士的昏睡,成了擺設。
轉眼,這一隊女子,已到宮城正衙的崇元門。
“上!”
公孫熒向身後示意一聲,眾人貫行,湧入宮門內,隻一刀,就先砍殺了門口的侍衛。
這守門的侍衛,是宮城內的近侍,不是衙府司軍的士兵,宮城門外按製是由衙府司軍重重守護,所以這樣的內侍在宮中只有數十人,主要擔任宮內禮節、儀仗的作用,這群富家官宦子弟,穿著華麗的緙絲繡衣,善鼓、善樂、善執旗,但就是不善戰,連軍戰鹵簿都算不上。
但把守崇元門侍衛的慘叫,驚起了梁王寢殿前的近侍。
“救駕!”
“有人謀反!”
一時間,宮內叫喊聲四起,一些內官和宮女從寢殿內跑出,豕突狼奔,一片混亂。
他們大多赤手空拳,有的隻帶了一副喉嚨,大叫衙府司軍救駕。
笑話,哪裡還有衙府司軍!
隨著慌亂的叫喊聲,宮內四處不斷的有內官、太監、侍衛、宮女向梁王寢殿湧來,公孫熒望去,足有百余人。
雖都是百人,但宮裡的內官手無寸鐵,其中持兵刃的內侍,不足二十,且剛從夢中驚醒,都是衣衫不整、兩眼發昏。
而玄醫局的女官們則精心準備,刀鋒劍利,一瞬間,一種成功的可能衝進了公孫熒心中。
沒有一絲耽擱,公孫熒率眾,向寢殿奔去。
梁王天子的寢宮,距離崇元門百步。
巍峨雄壯。
寢殿前的二十一級青玉台階,陰森威嚴。
玄醫局女官分成四隊,由四人帶領,兩隊拾級而上,衝向正門,兩隊側翼包抄,形成合圍,對梁王天子的寢宮大門發起總攻。
手無寸鐵的內官近侍,前赴後繼湧在門前。
在玄醫局女官們面前,他們不過是一道肉牆。
刀起劍落,一個個應聲倒下、痛苦哀嚎,鮮血順著二十一級青玉台階流下,在石磚上匯成一潭,映照著殘忍的夜空。
血泊中,倒影的月,也被染成了紅色。
沒死的宮女內官,漸漸退縮到了寢殿門前,擁成一團。
台階上,十幾個持兵刃的侍衛,且戰且退。雖是軍士,又是男子,怎奈玄醫局女官眾多,幾乎一人要戰五七人,應接不暇,漸漸的落了下風。
眼看已殺到台階中間,距殿門只有十來級台階,可身後的崇元門皇宮門口卻咆哮著殺來一隊人。
難道是漏網的衙府司軍?公孫熒回頭一看,這十幾人均未披甲胄,而是穿著圓領的黑色差服,手執橫刀。
是執紅衛!
公孫熒看到是武機局當值的執紅衛到來,大喊一聲:“分列迎敵!”
眾女官應聲分作兩隊,二三十人繼續向殿前殺去,其余的人持刀轉身,準備迎戰到來的執紅衛。
與送死的內官不同,執紅衛畢竟是在武習營受過訓練的壯年男子,不要說女官,就是普通武者,三五人也奈何不了一個手執橫刀的執紅衛。
瞬間,就有幾名女官應聲而倒。
還好,階下雖然戰事膠著,但階上,手持兵刃的侍衛幾乎都已倒下,公孫熒已帶人衝到寢殿門前,幾刀砍走門前的內官侍女,一刀劈死內侍監總管黃琪,伸手便要拉寢殿大門。
“哐——”
正當公孫熒的手,剛剛落在門環上的那一刻,厚重的包鐵木門卻被人從裡面一腳踹開,公孫熒躲閃不及,被殿門彈出三步,跌坐在地上,手裡的劍也掉落在一邊。
門內緩緩現出一人,身披一襲華麗的赤鐵明光鎧,雙手執一柄五尺長的環首大刀,身形巍峨如一顆蒼勁的古樹,氣勢威猛似灼人的烈日,劍眉下的雙眸篤定堅毅,不怒自威,孑然一副傲視天地的氣魄。
這人未戴兜鍪,只有一帕短巾齊整地攏住發髻,也只有在這隱約斑白的發髻裡,似乎才能讀出一點歷盡天下的滄桑。
梁王!
聖上!
公孫熒見得仇人,撿起地上的劍,爬起身就與眾人一起,向梁王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