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讓進來時,太子居然起身,張讓施禮時,太子居然還禮。
然後請張讓在自己左手落座,坐穩後,方才坐下。
太子以儲君的尊貴身份,給足了張讓面子,這讓一旁的李晉略感不爽。
“明明知道他要造反,還這麽對他,難道我們武機局,還怕你一個節度使不成?”李晉沒什麽人好聊,又管不住自己話癆的嘴,只能跟坐在旁邊的馬靈嘀咕。
“啊?”馬靈哪兒樂意聽他說這些,隻癡癡望著他,完全沒聽進去。
“我說怎麽太子會怕一個節度使。”李晉又重複了一遍。
“呵呵,太子他爹原來也是節度使。”馬靈一手撐著腦袋,拽了一顆葡萄,塞到了李晉嘴裡。
“唔,唔,梁王陛下好歹是京畿節度,他,一個塞外村夫而已。”
在桌席間穿插迎送的徐戎,路過時聽了一句李晉的嘀咕,一拍他肩膀:“不想活了,太子殿下平時什麽樣你又不是不知道,等你有五萬兵,我給你跪著都成。若是沒有,就陪好易夫人。”
李晉還想說什麽,被馬靈不停塞進嘴裡的葡萄給堵住了。
張讓的外表,也讓李晉覺得落差很大。他覺得,戍邊的軍將都應似肖英一般,五大三粗,飽經風霜、甚至略顯鄙陋,但張讓則完全不同,身材修長、衣著紈絝、劍眉直挺、黑眸犀利,可是明明看上去是棱角分明,幹練清爽的樣子,卻總給人不太聰明的感覺。
甚至在通樓街買馬時的所作所為,活像個冤大頭二傻子。
隨著賓客紛至遝來,餐桌上也陸陸續續擺滿了各式宮廷珍肴。
從菜色就可以看出,康老師在這方面,絕對是一頂一的高手:
席上設小食點心六道:巨勝奴、輕高面、漢宮棋、貴妃紅、甜雪蜜爁、單籠金乳酥。
設主菜十道:有白龍曜、光明蝦、箸頭春、蔥醋雞,有雪嬰兒、仙人臠、羊皮炒花絲、丁子香淋膾、還有同心生結脯、通花軟牛腸。
光是湯餅就有見風消、玉露團、曼陀樣夾餅和八方寒食餅四種供賓客選擇。
例湯也有兩道,分別是冷蟾兒羹和長生粥。
另有水果蜜餞,露飲米酒無數,滿滿一院子的皇家珍饈。
席開,行禮。
太子率眾人行了祭祀之後,庭院中歌舞四起。有舞女婀娜多姿的舞蹈,有樂伎響遏行雲的伴奏、還有五花八門的教坊藝人上演精彩節目,好不熱鬧。
杜衝陪在太子身邊,左右招呼,插科打諢,來的如魚得水,有了他的陪伴,太子無論是酒是話,都輕松了許多。
而李晉這邊,就頗有些無聊,馬靈沒話,這可憋壞了李晉。
馬靈似乎看出他的無聊,拉了拉他的胳膊:“主人,我們玩個遊戲。”
“什麽?”
“太子跟他們說什麽,你就跟我說什麽,這樣就不無聊了。”
“嘿嘿,也好。”李晉一聽,樂了,但轉念一想:“不行,要是太子說他爹的壞話呢?”
“那你也說唄。”
“那我說我爹,還是他爹呢?”
馬靈知道李晉是憋了半天,借機逗她玩,不高興了,把臉一拉,就要假意轉頭去看後邊兒站著的丁鎖。
這下給李晉嚇得,趕忙閉上了嘴。
一番推杯換盞,在座皆興致盎然,此時有四名異域風情的舞女來到庭中紅毯上,撩起長袖,跳起了“胡旋舞”。
弦鼓聲扣動人心,胡旋女雙袖舉起,輕盈旋轉,翩翩起舞。
舞女們“回雪飄搖轉蓬舞,千匝萬周無已時”,像雪花一樣飄搖,如蓬草一樣飛舞,隻來回轉了千萬個圈都不停息,飄飄灑灑不知疲倦。
此時“人間物類無可比,奔車輪緩旋風遲”,連飛奔的車輪都覺得比她慢,連急速的旋風也顯得遜色。
在飛旋的舞蹈中,觀眾已經是“萬過其誰辨始終,四座安能分背面”,旁觀者已眼花繚亂,分不清楚胡旋女的臉和背了。
眾人覺得精彩,連連鼓掌叫好,就連稍顯清高的張讓也不免嘖嘖稱讚,這盛世宮廷舞,的確要比自己在河西邊塞所見,精妙絕倫,氣勢宏偉。
太子見張讓流連其中,說道:“這胡旋舞,張將軍覺得如何?”
李晉見太子說話,也問馬靈:“這胡旋舞,馬將軍覺得如何?”
馬靈慵懶地換了個姿勢,說著:“沒勁,應該用鞭子抽她丫的,誰轉的慢抽誰。”
太子旁邊兒陪同的太傅隨太子附和道:“張將軍,這胡旋舞卻是源自西域,你在武威應常常見得吧。”
張讓道:“雖我在府中也喜歌舞,但邊陲之地,舞女粗鄙,哪裡比得上這皇城呢?”
杜衝接過來說道:“張將軍是這山望著那山高,我等在皇城久了,反倒覺得你們涼州的姑娘更有些別樣情調呢。”
太子問及此話,表面不露聲色,其實大有文章。張讓這回答,故作謙卑,但話骨子裡,總是透著一種反氣,讓人非常不適——難道比得上,你就要比了麽?
太子又話裡有話地將了一軍:“將軍喜歡,不如將這幾名胡旋舞女並樂伎一起,贈與將軍如何。”
李晉在旁邊一聽,也說“馬將軍喜歡,不如將這幾名胡旋舞女贈與你如何?”
馬靈慍怒,抱著李晉的胳膊,偷偷咬了一口:“我說我不喜歡你聾了嗎?”
“那你喜歡誰。”這話剛一出口,李晉就後悔了,趕忙去對歌舞指指點點,想岔開話題。
可馬靈卻不會放過他,嫵媚地靠上李晉肩頭,笑嘻嘻地說:“主人,你說呢。”
李晉連忙推她:“好多人呀,被人看見。”
“那你就殺了我唄。”馬靈被推,竟然不惱,平時都說殺別人,這次竟然說殺自己。
李晉看出今日馬靈似有心事,雖說也瘋,但眼神中總有些難得的憂鬱。
“哎呀,你放心,我是不會纏著你的。”馬靈知道李晉害羞,說道:“我知道你喜歡她。”
“誰?”李晉嚇了一跳,這話聽起來怎麽一股子大開殺戒的味道。
“誰你自己你不知道麽。”馬靈靠著李晉,眼睛盯著飛舞的胡旋,居然有些羨慕的神情。
“沒……沒有啊。”
“那個鐵梯,‘千金裘’那個。”
“人家是……”“玄醫局總使”幾個字還沒說出,李晉連忙改口:“大家閨秀,我就一普通執紅衛,哪裡比得上。”
馬靈把嘴一撇:“切!什麽大家,有我家大麽?”
李晉心說,是是是,你最拽,你家最大,誰能跟你家比啊,梁王也比不了啊。
馬靈又說:“隻說配不上,卻不說不喜歡,哼,男人!”
“我——”李晉支支吾吾說不出話來,心說馬靈這會兒看上去情緒還算穩定,自己千萬不要惹他,不然這丁鎖兒被她派去玄醫局,小熒估計也招架不了。
“主人,我好羨慕。”馬靈靠著李晉,幽幽地說道。
“你這麽美,跳起來也一定好看。”李晉隻當馬靈是在羨慕這些自由旋轉的舞女。
“我說的不是胡旋,是你們。”馬靈望著遠處,歎道:“我爹,又給我找了個男人,可我不喜歡。”
“不喜歡,殺了就行了啊。”李晉心說這有什麽,這不就是你的風格麽?
馬靈沒回頭,把手指往後勾了勾,丁鎖兒躬著身子靠了過來。
馬靈拍了拍丁鎖的臉:“鎖兒,我主人讓你殺了那人,你乾麽?”
“小姐,老爺派我來,是保護小姐的,除非他要殺你。”丁鎖淡淡地回道。
馬靈又搖了一下手指,丁鎖規規矩矩向後一步,又立在旁邊。
“瞧見沒,殺不了。”馬靈無奈的說。
“人好看麽,好看你就從了唄。”
“好不好看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不喜歡。”
“那為什麽不能拒絕?”
“因為我爹讓我跟他成親,是要讓他當衙府司軍都統領的。”
“下一個易天方?”李晉頓悟,原來是政治聯姻啊。
“主人,你幫我殺了他好不好。”馬靈笑著。
“啊!”李晉心說,我作為一個殺人如麻的執紅衛,雖然但是,我為什麽要殺一個不相乾的人,更何況,這人還是未來的衙府司軍都統領,這不是要我命麽。
馬靈這話,也只是說說,她自己都解決不了,又何況李晉呢,歎了一口氣,說道:“算了,我只是說說。”
兩行清淚,居然從馬靈眼角滑落。
有些人,笑著笑著,就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