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二陛下看著垂頭喪氣一蹶不振的兒子,有些心疼,又有些好笑。
心疼於如此一個聰慧的兒子居然被人狠狠的耍了一道,極有可能使得李治的自信缺失,影響到性格的發展。好笑則在於這小子素來看似平和謙遜,但骨子裡的那種驕傲卻根深蒂固,如今受了委屈,倒是做出一副少見的小兒女之態……
命王德沏了一壺茶水,又讓內侍取來幾樣糕點,溫言道:“昨夜忙了一宿,尚未用過早膳吧?來,先吃一些東西墊墊肚子,稍後回到府裡,再好生吃上一頓。”
李治心中感動,拈起一塊糕點咀嚼一口,又有些羞愧。
他作業的確一宿未睡,可卻非是因為要忙碌那些軍械的裝載,而是躺在簡陋房舍硬邦邦的床榻之上輾轉反側,滿腦子都是武娘子的傾世容顏以及嫵媚風姿,頗有些色授魂與,神思不屬……
李二陛下看他神情,還以為他在為被人家耍了一道而羞愧,便安慰道:“世上無人能夠生而知之,所謂的明君賢臣,也都是在一次一次的失敗當中積累經驗,最終取得輝煌成就。人孰無過?要正視自己的錯誤,思忖錯在何處,往後當時刻警醒並予以改正,如此,方能夠成就大業。”
李治頷首受教,感受到父皇的疼愛,眼睛有些發紅,再想起自己早已經知道有人要搞破壞,所以央求父皇派遣“百騎司”為自己所用,卻依舊被賊子趁隙而入,狠狠的耍了一道,自尊心大受挫折,語氣便有些哽咽,啞聲道:“此事必是房俊所為,他一力支持太子,處處與我作對,兵部上上下下皆是他的人馬,兒臣根本無法指使。這一次他就是要徹底摧毀兒臣的威信,甚至於說不定就會將那些軍械藏在兒臣府中,然後攛掇那些個禦史言官極力彈劾……”
話說一半,卻被李二陛下豎起的手掌所打斷。
李二陛下坐直身子,面沉似水,冷冷的瞪著李治,直將李治瞪得心裡發毛,囁嚅道:“父皇……兒臣可是說錯了?”
李二陛下未答。
沉默少頃,李二陛下才緩緩說道:“當初房俊升任京兆尹,曾與京兆府大堂之中寫下一副楹聯,‘公生明,廉生威’,至今依舊懸掛在京兆府。曾有人問他何意,他說:吏不畏吾嚴而畏吾廉,民不服吾能而服吾公,廉則吏不敢慢,公則民不敢欺,公生明,廉生威。”
說到這裡,他頓了一頓,似乎再給李治留下思考的時間,拈起茶杯呷了一口茶水,這才續道:“六個字,卻道盡了上位者應當何以自處之精髓,可做到這一點卻很是不容易。氣魄大度方能公正,心底無私方能廉潔,如此,方可禦下而不生反駁,量刑而不生怨憤。你自小到大,聰慧敏銳遠超常人,父皇都看在眼裡,可知道你自認遠超太子之能力,但是你卻不知,或許你處處都超過太子,也不屑於太子的優柔管段、婦人之仁,然而正是太子那一份對待朝臣一視同仁之心,卻是你很難能夠達到的。”
李治心底惶恐,想要說話,卻被李二陛下再一次打斷。
李二陛下目光灼灼,看著他說道:“房俊非是一般之朝臣,身為越國公,已然臻達人臣之極限,每一個這樣的人,都是帝國之柱石。且不說你這番話完全是憑空揣測、毫無根據,即便是證據確鑿,亦不能這般武斷,尚需考慮整件事所牽扯之種種。朝臣們無論是否支持你,都會在心底認為你魯莽冒失,尤其是房俊的支持者更會認為你刻薄寡恩。既然你公然認定此事乃是房俊所為,那麽就必須要予以懲戒處罰,否則明知其犯法而不予處置,如何能夠服眾?大唐之律法豈非成為玩物?可是你一旦施以懲戒,便會導致整個朝局的動蕩,說嚴重一些,甚至有可能導致帝國的衰頹。”
這話絕對不是危言聳聽。
正如長孫無忌那般,背地裡坐下的齷蹉事無可計數,可是素來以明斷英武著稱的李二陛下卻為何一直對其雍容有加,賞賜不斷,甚至在公然抵抗自己制定之國策時,也更多的采取懷柔策略,而不是雷霆萬鈞的予以鎮壓?
鎮壓一個長孫無忌容易,可是連帶著使得所有關隴貴族離心離德,甚至生出反叛之心,那可就大發了。
帝國之有今日,乃是李二陛下以及無數大臣嘔心瀝血、夙興夜寐的結果,焉能因為區區一個長孫無忌,便使得無數人的心血付諸東流,放任即將開啟的輝煌盛世半途夭折?
這世上的事情,並不是非黑即白的。
有些時候你要明知對方的錯誤卻依舊采取隱忍妥協的姿態,如此方能成為締造大事之豪傑。
連“忍”都做不到,還能有什麽出息?
在他看來,李治就是銳氣太盛,從未遇到過真正的挫折,眼下雖然明顯被別人擺了一道,受了委屈,可是這種委屈卻不見得是壞事。
即便是真正的精鋼,不經千錘百煉又如何能夠鑄就絕世神兵?
李治臉色灰敗,心裡又是懼怕又是不忿。
他知道自己犯了錯,可僅此一項便說自己不如太子,這讓他很是不服。難道自己沒有魄力氣度麽?他可不是這麽認為。就比如房俊,這人雖然是自己的姐夫,可素來與自己不大親近,從小面對自己以及一起長大的兕子,那廝就對兕子倍加寵溺,哪怕兕子要天上的月亮都會想個法子給摘下來,可是對待自己卻是冷漠疏遠。
近些年更成為太子的肱骨之臣,處處與自己作對。
若是換了旁人,怕是早就將房俊恨得牙根癢癢,恨得不行了吧?可自己並未有多大的恨意。
他時常在想,雖然房俊如今與自己作對,可若是哪一天自己逆而奪取、成功逆襲奪得儲君之位,甚至有朝一日榮登大寶君臨天下,照樣會善待房俊這樣的能臣,甚至予以信重。
這還不是胸懷氣度?
可父皇的話語他是絕對不敢駁斥的,只能低著頭,委委屈屈的說道:“父皇教訓的是,兒臣受教,往後必定予以改正。”
李二陛下什麽樣人,隻一眼便看出李治言不由衷,卻也並未失望,這個兒子正當氣盛之年歲,有一點小脾氣也是可以理解的。話說回來,一個真正什麽脾氣也沒有的人,如何能夠扺掌這樣一個龐大帝國?
就好似軟塌塌沒有多少主見的太子一般,不會有什麽出息的……
這時候門口有內侍通稟, uukanshu 說是京兆尹馬周、刑部尚書張亮有聯名奏疏遞交到政事堂,政事堂諸位宰輔名人呈遞入宮。
王德將奏疏接了,進來放在李二陛下案頭。
李二陛下拿起奏疏仔細觀看,眉峰雖然並未舒展,但面色卻好看了許多。
然後他將奏疏遞給李治,道:“你自己看看吧。”
李治一頭霧水,難道馬周和張亮也彈劾自己?這兩人的分量可不是禦史台那些個聒噪的禦史可堪比擬的,趕緊一目十行的觀看,然後稍稍放下了心。
奏疏之中,馬周與張亮提及接到報案之後先是趕往房家灣碼頭,確認了發現的軍械正是兵部昨夜裝載的那一批,便立即快馬在船隊出關之前截停,詳細嚴查之後,發現其中有一條船吃水太淺,上船檢查之後的確丟失了三包軍械,如今連人帶船已經全部扣押。
但是考慮到這批軍械的緊急之處,所以其余船隻盡皆放行,出關奔赴遼東,京兆府和刑部將會抽調精銳人手盡快偵破此案……
還好沒有大張旗鼓的將所有船隻截停配合調查,否則勢必耽擱船隊運輸的日程,一旦遼東降雪,這些軍械無法抵達軍中,那麽第一責任人便是負責此次軍械裝載運輸的晉王李治。
到那個時候,李治就不得不背負起這個責任,威信掃地。
顯然一切正如父皇先前所說,這些人雖然在背後搞自己,卻也嚴守底線,並未使得遼東大軍的戰備受阻,就使得事情限制在一定的范圍之內,殺傷力不是太過強悍。
當然,若是不能妥善解決,他李治照樣要顏面盡失,往後在兵部說話都直不起腰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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