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勣那句“於國盡忠”的評語半點不差,若是外租入侵,程咬金縱然馬革裹屍亦不會有半分遲疑,可現在李二陛下不在了,無論李承乾亦或李治都沒有令程咬金誓死效忠的威望、能力,豈能奢望程咬金死心塌地的追隨?
李承乾沉吟不語,之前李孝恭傳話回來的時候他還認定程咬金這回必然立場堅定,可現在李勣、房俊先後質疑程咬金的“操守”,他也開始猶豫起來。
思忖片刻,李承乾頷首道:“既然如此,那就辛苦越國公了,武德殿之防務、朕之生死,皆交托愛卿之手。”
房俊趕緊起身,單膝跪地:“此微臣職責之所在也,縱肝腦塗地亦當不負君王!”
李承乾又道:“告知一眾將士,朕非是寡恩之人,如今山窮水盡絕境之時依然能夠拱衛社稷者,皆乃大唐之忠貞義士,帶到平滅叛軍、安定江山,朕不吝重賞!”
“護衛君王、扶保社稷,此乃軍人之天職也,吾等尊奉陛下之命,定當剪除奸佞、剿滅叛軍!”
房俊聲如洪鍾,字字句句慷慨豪邁。
一旁的李勣捋著胡須,心中感慨感慨萬千,所謂一朝天子一朝臣,今次兵變過後,如若皇帝能夠坐穩皇位,那麽“軍中第一人”的稱呼非房俊莫屬,無論是他李勣,亦或是李靖,都不能動搖其無與倫比的威望。
當然,李勣非但全無半分嫉妒之意,反而甚是欣慰,對未來更是無比憧憬。
他並非一個熱衷權勢名利之人,否則也不會忌憚“朝中第一人”的身份地位而故意疏遠皇帝,在皇帝最需要他的時候冷靜站在一旁袖手旁觀,更不會因為房俊的上位而引發心內的不滿。
江山帶有人才出,長江後浪推前浪,人家房俊是有真本事的……
況且,以房俊這些年表現出來的前瞻性、創造性帶給軍隊的巨大變革,以及皇帝對其不可取代的信任,必然能夠將大唐軍隊在他所預想的道路上大步前進。
時至今日,大唐軍隊的裝備、戰略已經遠遠超過周邊諸國一個時代,若是讓房俊掌握軍權二十年,大唐軍隊將會是何等樣傲視寰宇、橫行天下的存在?
只需將吐蕃消滅,那麽可以預見在未來百年以內,大唐周邊都不再有強悍的邊患……
或許,將會迎來華夏歷史之上前所未有的百年盛世。
*****
大雨非但未曾停歇,反而雨勢增大,上遊的洪水湧入渭水致使水位暴漲,索性之前京兆府阻止民夫疏浚河道、加固堤壩,使得目前尚未河水漫堤之憂。
宇文士及自郿縣而出橫渡渭水,舟船行於河上顛簸搖晃,好不容易才抵達對岸。
雖然身體疲憊幾近於透支,但因為李懷勤起兵而帶來的希望驟然增大,使得他精神無比亢奮,衰老的身體似乎重新煥發出一絲能量,精神極為健旺。
上岸之後的宇文士及並未停歇,而是穿著蓑衣跨上駿馬,沿著渭水北岸頂風冒雨向著雍縣疾行。李懷勤已經組織軍隊拔營啟程趕赴長安,打破了關中各支軍隊的沉默,而這份沉默一旦打破,必將引發極為劇烈的連鎖反應,整個關中都將掀起浩浩蕩蕩的兵勢!
抵達雍縣之時,過駐守城門之外的軍營而不入,直入城內到達一處門庭闊大的豪宅,至門前下馬之後遞上名刺,看門的仆人一邊將他迎入府內,一邊快步向內通稟。
等宇文士及抵達面闊五間的正堂,便見到十余名關隴門閥的權勢人物與此間家主劉可滿站在門前抱廈前等候。
見到宇文士及前來,十余人齊齊一揖及地:“見過郢國公。”
宇文士及站住腳步,鞠躬還禮:“諸位賢達在此相迎,老朽愧不敢當。”
劉可滿感慨萬千、一臉誠摯:“郢國公乃吾關隴之領袖,為關隴之家業、子弟之前程拖著老邁之軀四方奔走、竭盡全力,吾等關隴各家焉能不心懷敬佩、感激涕零?再大的禮數,您也當得起。”
一旁久未現於人前的令狐德棻有些不耐,聲音蒼老嘶啞:“此處非是敘話之地,還請仁人賢弟入內坐下說話吧。”
劉可滿忙道:“整改如此,郢國公,請!”
側身讓出中間的地方,微微俯身,左手虛引,宇文士及微微頷首,當仁不讓走入正堂,在門口抱廈換了鞋子,踏足燒了地龍的地板之上。
待到在諸人謙讓下坐了主位,看著左右環伺有如眾星拱月一般的架勢,心底陡然升起一股無以名狀的自豪感:自己孜孜不倦予以追求的“關隴領袖”地位,直至此刻才算是得到關隴各家的認可,只不過卻是如臨深淵的絕境之時……
深吸一口氣,宇文士及看向劉可滿:“老朽剛剛自郿縣而來,南陽惠王李懷勤已經出兵東進奔赴長安,賢侄你也應馬上籌備兵馬前往匯合,只要你們兩支部隊抵達長安城下,整個關中必將群情振奮,集合關中之力,定能扭轉乾坤、平定天下!”
劉可滿的父親李師立乃是大唐襄武郡公、檢校右武衛大將軍、岐州都督,武德九年李二陛下發動“玄武門之變”時跟隨身側衝鋒陷陣的十員大將之一,前兩年去世,諡號為“肅”。
貞觀初年,劉師立履任岐州都督,集結兵馬備戰吐谷渾,招降拓跋赤辭部。當時河西黨項破醜氏經常侵擾邊境,又阻止其他部落親近歸附朝廷,劉師立率兵討伐,軍隊未到,破醜氏恐懼逃跑,劉師立窮追不舍,追到恤於真山一路殺敵無算。又在小莫門川和吐谷渾交戰,打敗吐谷渾騎兵,迫使其不得不龜縮青海湖以南,不敢擅自襲擾大唐領土。
由此,劉師立在岐州扎根,開始與關隴交往密切……但追根到底,劉師立乃商丘虞城人,並非關隴一脈。
宇文士及自長安城出來,便安排人前往關隴各家送信,要求這些人齊聚雍縣,定要說服劉可滿出兵,原本希望不大,但現在有李懷勤這樣以為宗室郡王打頭陣,劉可滿沒了顧忌,想必願意去拚一把……
劉可滿面露難色,為難道:“吾家蒙受皇恩,得以榮華富貴,願意為李唐之江山馬革裹屍、披肝瀝膽,雖刀斧加身亦絕不遲疑!但現在太宗皇帝已經駕崩,這皇位到底是哪一個兒子來坐,對吾等臣子來說有什麽分別?只要是太宗皇帝的血脈就好。吾等身為人臣,貿然參與皇位之爭……有些不妥啊。”
其余幾人正欲說話,宇文士及擺擺手予以製止,看著劉可滿,直言道:“此戰之後,無論勝負,關隴各家湊足關中良田萬畝、錢帛十萬貫奉上,以補償郡公你之損失,晉王殿下之封賞不在其內,如何?”
說來說去都是一些托詞,若當真沒有起兵之心,豈能容許這麽多關隴門閥的話事人在其府邸之內密謀商議?
總不過是利益而已,關隴門閥如今正在生死關頭,任何身外之物都可舍棄,那就一次性開足籌碼,使其難以拒絕。
果然,此話一出,諸人皆面露震撼。
古往今來,關中作為“天府之國”一代又一代綿延至今,人口不斷增加,田地已經開始逐漸貧瘠,正是因為田地的產量越來越少已經養活不了關中這麽多人,所以才開通漕運不惜浪費巨量損耗以整個天下供給關中,更有甚者自前隋開始便有遷都至洛陽的提議……
關中的良田越來越少,即便關隴門閥幾乎佔據了關中七成的土地,一下子拿出萬畝良田也感到肉痛。
相比之下,十萬貫錢帛倒還好說……
劉可滿自己也被震了一下,他的確想要一些好處來平衡一下風險,但卻沒想到宇文士及一開口便是這樣一個數字,先是大喜之下覺得既然宇文士及答應得如此痛快,那可應該再勒一勒或許還能勒出一些,但旋即便將這個念頭壓下。
自父親劉師立之時至今,劉家與關隴利益糾葛難以分割,若是關隴倒台,劉家也絕對不好過,所以宇文士及不僅是拿好處來拉攏他,同時也是脅迫他。
要麽大家一榮俱榮,要麽就一損俱損。
深吸一口氣, 劉可滿慨然道:“劉家自入關中以來,得諸位賢達之關照不計其數,某雖不才,卻絕非忘恩負義之輩,區區錢財的確能夠彌補家中出兵之損失,但縱然沒有這些錢財,某又豈能袖手旁觀、置身事外?當然,口說無憑,咱們還是應立字為證……”
這一個轉折差點把諸人給閃了一下,心說這劉可滿無恥的風范完全不減他爹當年啊……
令狐德棻如今完全沉浸在著書立說的人生成就當中,對於這些權力鬥爭極為不耐,聞言馬上讓人奉上筆墨紙硯,當場揮毫寫就一份契書,在場諸人全部簽字畫押,而後毛筆一丟,起身便走:“家中書稿放在書案之上,唯恐被雨水浸濕,既然此件事了,老夫這就回家處置,其余的事你們看著辦吧。”
言罷走到門口穿上鞋子,出門披了一件蓑衣,揚長而去。
徒留下堂內諸人面面相覷……
這麽灑脫的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