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貴如油!”
人們沐浴在毛毛細雨中,心情也是格外清爽,這一場綿綿春雨對於土裡刨食的平民百姓而言,勝過了一切,似乎預示著今年的莊稼會有一個好收成。
不過,對於宣府鎮城裡的那些達官顯貴、軍門將官、富商巨賈而言,卻是烏雲遮日,陰霾籠罩大地,幾乎壓得他們快要喘不過氣來。
所有的人都在預作防備,他們召集家丁兵卒,緊守門戶,隱匿資財,似乎隨時都有可能牽連到通奴奸商之事。
一時間,人心浮動,但凡有些許家財者皆惶惶不可終日,生怕自己在這場兵災浩劫中遭受劫難,致多年積蓄損失一空,甚至還要危急生命。
宣府,鎮朔大將軍府,永寧伯張誠正在吃早飯,總鎮撫賀飆與騰蛇營主將魏知策也在同桌相陪。
“溫輝有個女兒,嫁給李見明三子李志謙,尚未抓捕歸案。”魏知策邊吃邊說著話。
永寧伯張誠才端起一碗豆漿,他恍若未曾聽見一般,吸溜吸溜地喝著熱豆漿,總鎮撫賀寬聞言卻是眉頭一皺,張了張嘴,然見張誠並不接言,他也就沒有說出什麽話語來。
片刻後,永寧伯張誠才將空碗放下,開口問道:“王元景,還沒到嘛?”
中軍官張成芳立刻接言:“父帥,王參謀昨晚忙碌到三更天才休息,怕是累著了。我已叫明遠又去催了。”
張誠點了點頭,這才看向魏知策,道:“李見明,是何想法?”
“找了劉老參將的門路,請他出面說項,想保下他的三兒媳。”
“準了。”
張誠倒是答應得十分爽快,只聽他接著說道:“讓劉廣武告訴李見明,交出兵權,我保他將來至少是個都指揮使銜的副總兵。
這封妻蔭子,造福後世子孫的大好良機,勸他可莫要自己錯過了嘞。”
魏知策才要接話,
卻聽張誠忽然說道:“哦,對了。溫輝不是還有一個小兒子,尚未及束發之年?”
“是,溫輝四子溫郜,年才六齡,未及束發之年,現與逆賊一同收押在軍牢中。”
聽了魏知策的話後,張誠點頭沉吟了片刻,才道:“給溫輝留棵苗吧,好延續溫家香火。”
恰在這時,參謀王元景、參讚劉敏慎二人,在中軍張明遠與文書劉承祖的雙雙陪伴下,推門而入。
似乎聽到了適才張誠的話語,王元景急切道:“伯爺,斬草除根,何必留下這個禍害呢!”
張誠聞言先是一愣,待看清來人後,才笑著說道:“不足為慮。區區一個孩童,本伯都不能容得,又何能統帶萬馬千軍?”
劉敏慎在旁邊的案幾上坐下,他先試了試茶壺的溫度,才提將起來給王元景先斟滿茶盞,這才又取過一隻茶盞,放在自己面前。
他邊斟茶邊開口道:“伯爺乃不世出的一代豪傑,自然無懼溫家一個未及束發之孩童,亦無須對溫家斬盡殺絕。”
劉敏慎瞥了一眼永寧伯,見他此刻已然放下碗筷,中軍官張成芳正在撤去桌案上的菜飯,換上新沏的清茶。
恰巧張誠也正看向劉敏慎這邊,四目相對,張誠微微一笑,道:“到底是劉參讚心胸寬廣,是個成大事的人……”
“哎呦喂,折煞劉某啦。”
劉敏慎面露窘迫之色,苦笑道:“伯爺,您才是真的心胸寬廣。正所謂‘將軍額上能跑馬,宰相肚裡行舟船’,伯爺能有此舉,足見志存高遠,抱負遠大。”
他先將張誠好一番誇讚,才進入正題:“如今,鎮城官將商賈人人自危,惶惶不可終日,皆不知會否成為第二個溫輝。
伯爺此時豁免溫輝幼子及其外嫁女兒,正可釋放一個信號給城中人等,一方面可稍安其心,緩和局勢,另一方面又可顯示伯爺仁愛之心,即使如溫輝這等通奴賣國之人,亦不忍對其斬盡殺絕,何況無辜之人乎!”
張誠笑眯眯地聽著劉敏慎的話,習慣性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卻是光禿禿的滑溜無比,這才意識到這一世自己還未到而立之年,何來胡須?
他略顯尷尬地笑了笑,對眾人說道:“既然城中奸商產業皆以查抄入庫,而溫輝、范三拔等通奴奸商逆臣皆以成擒,大可布告全城,放開戒嚴,以使百姓心安,不誤農時。”
劉敏慎立刻笑著接言:“伯爺仁德,直追堯舜,我等能得追隨麾下,真是三生有幸……”
張誠聞言面色一沉,冷眼瞪視著劉敏慎,道:“你是誇我,還是害我?”
劉敏慎與張誠相處日久,彼此間已然十分熟絡,他也恢復了往日詼諧的本性,時常與張誠開些玩笑,本也無傷大雅,眾人都是習以為常。
然剛才那番話中卻將張誠比作堯舜,卻是十分之不妥,此種話語若是被有心人奏聞天聽,那可就難逃謀逆之嫌啊!
此刻,見張誠面色陰冷,語氣森嚴,他也自知失言,忙不迭地從座椅上起身,跪拜道:“請伯爺恕罪,敏慎一時失言,已自知其罪……”
“起來吧。”
張誠面色神色略見緩和,淡淡道:“今日這屋裡別無旁人,尚且好說,若是在外間,切不可如此口無遮攔,胡言亂語。”
他見劉敏慎已然起身,又安慰他道:“本伯倒是不懼外間流言蜚語,可現如今,拘捕通奴奸商一事,已然鬧得滿城風雨,京師那幫朝廷大員已對此頗有微言。
且更牽連諸多官將在裡面,可謂是‘如履薄冰’,若非馬上就要進兵豫省剿賊,怕是難過這一關。
值此關鍵時刻,不好再行節外生枝!”
“是,下官謹記伯爺教誨。”
見他如此,張誠自然也不好再說什麽,便轉頭看向王元景,道:“江總督那邊,可有何反應?”
王元景正在一旁替劉敏慎捏了一把汗,此時,見張誠主動轉移話題,不再糾纏劉敏慎失言一事,心中也是大石頭落地。
只聽他放下茶盞,坐在椅中回道:“就在昨晚,江督親信幕僚劉舉誠也到了鎮城,我依照伯爺吩咐,隻言伯爺偶感風寒,正在休養,不宜見客。
他向我言說,江督已自陽和啟程,不日將親至鎮城,向伯爺問話,他只是替江督打個前站,向伯爺通報江督親來的信息而已。”
“哼。”
張誠鼻息中發出一聲冷哼,淡淡道:“江禹緒,他終於還是坐不住了。”
雖然,張誠直呼宣大總督江禹緒之名,可屋內眾人卻並未覺得有何不可,惟勇毅軍總鎮撫賀飆面色一緊,輕輕搖了搖頭,卻也沒有說話。
別看張誠貴為伯爵,他雖然可以見官不拜,然江禹緒畢竟是朝廷疆臣,堂堂的宣大總督,如此直呼其名確實頗為不敬。
今日在議事廳內的眾人,早已將勇毅軍視為一個整體,而他們自己則是其中的一員,在他們看來勇毅軍就等同於他們的家和未來。
而永寧伯張誠則是勇毅軍這一軍事集團不可或缺的核心,且還是唯一的存在,是無可替代的存在!
正是在此基礎之上,徹底造成麾下各將領官員心裡只有永寧伯,而完全無視了京師紫禁城裡的那位大明皇帝陛下。
試想,連崇禎皇帝都不入眼的魏知策、王元景等人,又怎麽會在意張誠直呼宣大總督江禹緒之名呢?
不過,賀飆雖然對勇毅軍這一新興軍事集團的整體性,也十分認可認同,但刻在骨子裡的思維,很難立時改變,他自幼修習禮法刑律,其思想也是一般的刻板,不似旁人那般懂得變通。
然,正是因為賀飆明禮守法,又刻板到不近人情,張誠才會對其越發信任,非但將整個勇毅軍的紀律建設工作,全委於他一人身上,更賦予他查糾宣鎮各官將之責。
“伯爺,不止江總督要上門問罪,鎮城朱撫臣也是連日派人來傳話,欲與伯爺晤面詳談,都被屬下擋了,隻推說伯爺偶感風寒,不宜見客。”劉承祖這時在一旁插言稟報道。
張誠搖了搖頭,歎氣道:“瞧瞧,只不過抓了幾個奸商而已,就搞得督臣撫臣都來上門問罪,說不得,再過幾日,大同巡撫、山西巡撫也會打上門來嘞。”
眾人自然聽得懂他話中的玩笑之意,不由響起一陣哄笑之聲。
張誠略微皺了皺眉頭,淡淡地對著張成芳說道:“那個范三拔,要盡速撬開他的嘴,把口供錄好,才能哄得過江禹緒和朱之馮這一關。”
“父帥放心。”
張成芳十分爽快地答應著,又道:“大猴,已從張家口趕回,有他在,莫說是范三撥,就算是鐵人石人,也得開口。”
張誠點了點頭,卻聽王元景在一旁說道:“伯爺,劉參將昨日有言,有一鄉老名孫時相,乃世宦之家出身,素有博學賢德之名,欲求見伯爺。其言……”
見王元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張誠也越發好奇,不由開口問道:“盡管說來,我又不是小肚雞腸之人,無妨!”
王元景這才一臉正色地說道:“那孫時相有言,伯爺麾下雖有猛將數十,精兵數萬,然將來若想登堂入室,封侯拜相,則非用他不可……”
“啥?”
就連向來以穩重著稱的魏知策,聞聽此言,都不由滿臉驚奇之色,忍不住說道:“此人,好大的口氣!”
議事廳內瞬間沉寂下來,幾乎落針可聞,所有人都覺得那孫時相之言,簡直是狂妄至極,不可思議。
然,廳內眾人一時間也琢磨不出,張誠會有何反應,不由得將目光都集中在永寧伯的身上。
“孫時相?”張誠的眼中也閃過一絲鄙夷的神情。
參謀將軍王元景見永寧伯發問,忙回道:“對,就是叫孫時相。”
勇毅軍體系內,永寧伯張誠特設了參謀、參讚、參議等職,他原本是想使之成為後世軍隊裡參謀與參謀長的存在。
可經過一段時間的觀察後,總是覺得有些許別扭,便再次明確其官名分別為參謀將軍、參讚軍務、參議軍事。
“宣府本地人?”
“是的。”
王元景正色回道:“據劉參將介紹,孫家祖上曾出過進士,其名孫世芳,嘉靖二十六年進士,歷任翰林院庶吉士、檢討分校、國子監司業等職,晚年著有《宣府鎮志》,記述邊關鎮事,更是與尹耕合著有《兩鎮三關志》,同受世人稱道。”
“這不過是其祖上榮光,孫時相又有何真才實學?”
“回伯爺,屬下也未見過這位孫先生,然據劉參將所言,其確是有些學問,因其祖上曾著有《宣府鎮志》和《兩鎮三關志》,孫家幾代人都喜研習山形地勢,以及各地風土人情。
而孫時相承襲家學,更是此間佼佼者,且對兵事之學尤為專注,實乃難得的謀略之才。”
“哦!”
張誠聽了王元景此言,也是不得不重視起來。
因為,以他對劉廣武的了解,絕非是信口胡謅之人,他既然如此信服這位孫時相,想必也一定是有些本事的人,
心念及此,張誠便開口繼續說道:“既然劉廣武老哥如此推薦,想必也是有些本事,何況咱若是再不相見, 豈不駁了劉老哥的面子。
成芳啊,你派個人去把這個孫時相叫過來,咱今日就會他一會,看看此人究竟是真有兩把刷子,還是個浪得虛名之輩。”
“是,父帥。孩兒這就去安排。”
看著張成芳離去的背影,總鎮撫賀飆也終於開口說話:“伯爺,據報青龍營副將匡永忠,在清源縣查抄梁嘉賓家產時,當眾射殺了太原晉王府承奉司的老太監,還有晉王府的長史也亡於其手。恐怕晉王未必會善罷甘休啊……”
“哼。”
張誠聞言面色一沉,還未出言,卻先在鼻間發出一聲悶哼,才又接著道:“還能如何?”
他雙目一瞪,精光四射,朗聲說道:“我勇毅軍為國鋤奸,乃是義舉,他晉王府裡的太監和長史,不思相助,還百般阻撓,包庇通奴奸商,當與之同罪,死不足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