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寧伯張誠坐在椅中,拿眼仔細觀瞧,只見眼前說話之人卻有些許不凡,其雖年近花甲,卻有一副仙風道骨之貌,一望便知,絕非浪得虛名的庸碌之輩。
“張誠冒然來訪,打擾老先生清修雅興,才是罪過。老先生又何罪之有。”
永寧伯張誠神情十分關切地接著問道:“今日兩次派人來請先生,都言先生偶感風寒之症,身體有恙,不便出行。
張誠聞知後,特請我軍中醫官,為先生備了上等草藥,還有遼東特產的上品野山人參,登門拜望老先生。”
“老朽已是黃土埋半截之人,留在這世上也是徒耗糧谷而已,何敢勞永寧伯如此這般惦念,真是羞煞老朽了。”
張誠聞言只是笑笑,與他又拉了些家常話後,便開門見山地直接問道:“素聞孫先生博學多識,通古博今,知天文曉地理,於天下大勢自有獨到見解。
誠今日特登門求教,未知先生何以教我?”
一切皆如張誠與王元景等人所料,宣府孫時相在王元景、魏知策這永寧伯麾下文武二將一齊登門之時,仍是不肯露面。
永寧伯張誠在得報後,只是微微一笑,便即放下手中事務,率著張成芳、劉承祖、王元景、魏知策等人,親自登門求拜,這已是張誠第三次求情孫時相。
雖然眾人皆猜測這位孫時相有效仿諸葛孔明的嫌疑,然此時已非是東漢末年的世界,早已沒有了門閥世家的存在。
若是張誠繼續派人來請,他孫時相或許還可以繼續裝病不出,然如今永寧伯親自屈尊登門,他可就不敢不親身出迎了。
要知道,如今的張誠可不止是朝廷一介武官,他更是大明朝廷超品的伯爵,那可是見官大三級的存在,就是當朝閣老見之也要俯身相拜。
何況他孫時相一介平民之身,又怎敢如前一般將其置之門外呢?
而且,這位孫時相也早有出仕張誠之心,否則也不會請老參將劉廣武為其說項,其實說白了,他正是劉廣武小兒子劉世傑的開蒙教師。
只見孫時相聞聽了永寧伯的問話後,他一聲不語地起身,先是給張誠斟滿了一杯茶水,才開口說道:“老朽不敢欺瞞永寧伯,其實非是身體有恙,兩請未至,實另有一番道理。”
“哦。”
張誠面色不變,嘴上卻問道:“是何道理,可願賜教?”
“永寧伯雖是我宣府軍門出身,然卻是少一輩中翹楚,能有今日成就,絕非偶然。”
他邊說邊重新坐下,又繼續道:“老朽雖身無半職,然對國事卻也十分關注,且不言朝廷上下吏治如何,隻流賊與虜賊這兩大禍害,便足矣危及我大明之存亡啊!”
孫時相坐穩之後,又給自己也斟滿茶水,接著又道:“流賊之禍,是為內憂,自天啟末年始,十余年間禍亂我大明陝、豫、晉、川、湖廣、南北直隸廣大地方,攪得城鄉凋敝,百姓難安。
朝廷為之耗費多少錢糧,更加征剿餉,十余年裡,死傷官將士卒無算,雖數次將其逼上絕路,卻是一直無法徹底剿絕。
近年來,尤其使相楊公身死沙市後,賊勢更有做大之可能,官軍幾不能治,而闖逆更甚,先破洛陽,屠戮封藩,又殺陝督傅宗龍於項城,更是兩圍開封。
而今,豫省大半皆為闖逆所控,豫省數千裡之地,數百萬子民,若全都從賊,更有何人能與之抗衡?”
他越說越是激憤,只聽他看向東方,又繼續說道:“而虜賊之禍,是為外患,於我大明而言,其比之流賊,更為可怖。
自萬歷年間,老奴努爾哈赤反叛以來,近三十年之久,遼陽、沈陽、廣寧、蓋州、金州、義州等遼東重鎮,相繼落入虜賊之手。
現任虜酋洪太,更勝於其父,北降蒙古各部,南收朝鮮為己用,斷了我大明兩條臂膀,再無法借外力鉗製於他。
而今皮島淪陷,我大明防線只剩錦州、寧遠、山海關,一旦錦州有失,寧遠必然不守,虜賊兵鋒可直指山海關,遼東岌岌可危。
況虜賊更是連年入犯,襲擾京畿要地,擄我子民,劫掠錢糧無算,此舉使我京畿失富,幾達千裡無人煙之境,而虜賊卻因此充實國力,日盛一日。”
孫時相說到這裡略停了一下,喝了口茶水,才繼續道:“自洪太繼任虜酋以來,一改老奴仇視遼東漢人之見,非但提高漢人地位,更大量啟用漢人官將。
甚至於北降蒙古,南伏朝鮮,攻滅皮島,皆是在其繼任之後做到之事,以老朽之觀察,其雄才大略不輸於歷代開國君王。”
他說到這裡時,情緒明顯可見激動起來,只見他雙目神光閃現,注視著永寧伯張誠,又道:“然老朽也未曾想到,我大明國運會在最艱難之際,迎來轉機!”
孫時相言及此處之時,猛地停頓了下來,他看向永寧伯張誠的眼神也顯得更富神采,只聽他接著說道:“十一年時,闖逆挾襲破洛陽之威,聚眾數十萬,往圍開封,卻被永寧伯輕松擊潰,解了開封之圍,更救下城中百萬子民,使其免於刀兵之苦。
去歲,永寧伯率軍援錦,出戰虜賊,非但陣前擊殺虜賊偽王多鐸,成就‘兩厥名王’之名,更派軍截殺虜酋洪太。
雖未能畢全功於一役,卻也成功擊潰虜賊,護我錦州萬全,成就曠世功績,亦使虜賊曉我大明之威,再不敢蔑視大明,更不敢再擅入邊牆劫掠。”
永寧伯張誠邊喝茶邊聽他講話,一直微笑不語,對於孫時相最後那一番誇讚之言,他也是欣然接受,神情間無一絲變化。
因為,他知道這些都還只是孫時相的鋪墊,關鍵的話語還沒有說出來呢!
“先生盛讚之言,確有過譽,張誠一介武夫,隻知忠勤王事,一心想著為皇上分憂,雖些微尺寸之功,實乃誠之本分,不足道……不足道也……”
張誠見孫時相也端起茶盞,便出言略表謙遜之意,才開口繼續問道:“朝廷催逼甚急,皇上也一月數問,催促張誠進兵豫省,援剿闖賊,以定豫省之亂。
未知孫先生對張誠此行,可有何教誨之言?”
“闖賊之勢雖大,卻並未到了不可收拾境地,其難只在錢糧一事上。”
孫時相接著說道:“賊勢雖眾,卻多為豫省饑民,雖聚而為賊,畢竟操練日淺,多未經戰,其核心老賊,當不過一二萬人爾。
永寧伯若能集中麾下精騎,專盯老賊而戰,或許三五戰得勝,便可驅散闖賊,此後只需銜尾追擊,死咬著老賊不放,將其逐入山林,再行聚兵清剿,何愁不滅?”
他停下調勻了呼吸,才又繼續說道:“不過,如此一來,被闖逆裹挾之百萬饑民,便瞬時成為永寧伯的負擔,其將如‘燙手山芋’一般,棄之不理,自然不對,可又無多余糧谷安置。
這些饑民隨賊日久,多已養成如賊之習性,慣於搶掠,而不事生產,若對其安置不當,稍有不慎,或可再成新賊,確是難辦!”
“孫先生一語中的,所言與誠之所想,不謀而合。”
張誠先表示了英雄所見略同之意,才又問道:“敢問孫先生,可有破此難題之法?”
“呵呵……”
孫時相未語先笑,他將聲音略放低些,頗為神秘地說道:“山右商家,個個豪富,其錢糧資財積蓄,亦向為宣大之冠,更有遍及宣大三省之分號,若運用得當,即使饑民百萬,亦非難事!”
他這番話說得極其巧妙,既點出以山右奸商資財和分號網絡賑濟饑民之法,又絕口不提張誠私自查抄奸商資財必然會中飽私囊之事。
對此,永寧伯張誠自然是十分滿意,“人老精馬老滑”,他身邊也確實缺少這樣一個既博學世故又奸詐狡猾的老人家。
“這個好辦,就照以前的老法子,‘以工代賑’便是。”
孫時相略顯疑惑之色,問道:“何為以工代賑?”
“哦。”
王元景在旁插言道:“孫先生有所不知,早在北路時,為安置京畿逃難流民,采用的便是此法。”
“可否詳細道來?”
“說來簡單,就是將原本賑濟所需糧谷,改做難民的工時糧,分別核定其修路、挖渠、墾荒等工時,發放糧谷粥食。
如此,既可使難民有粥果腹,不至為餓殍,更可使地方從中受益,並非是白白付出錢糧,而新開荒地,又可用於安置難民,增加地方上來年產出,同時難民有事可做,也不至於無所事事,生出旁的是非出來。”
最後,王元景還補充道:“正可謂是‘一舉多得’,官民兩益,妥妥的‘雙贏局面’啊!”
“雙贏……?”
孫時相眼中閃過一絲遲疑之色,然轉瞬之間,便即閃現出一道神光,他猛地放下手中茶盞,興奮道:“如此而為,確是官民兩益,還真是‘官民雙贏’之局。”
“高,真高!”
他想通之後,當即就發出了由衷的讚歎:“王參謀能入永寧伯幕下,果然不凡,真是確有大才,方能想出如此妙法。”
“哈哈哈……”
王元景聞言後,卻發出一陣大笑,在孫時相迷茫的眼色中為他解惑道:“元景,不過一介平庸書生,如何有此奇思妙想。”
他說著就轉頭看向永寧伯張誠,又補充道:“如此妙法,乃我家伯爺之奇智!”
孫時相這才如夢初醒,他定睛看向張誠,語氣十分誠懇地說道:“永寧伯,文武雙才,孫某真心欽服。”
張誠只是笑笑,他目光柔和地淡淡說道:“雕蟲小技而已,終難登大雅之堂。”
孫時相這時卻忽然自椅中起身,他走到永寧伯張誠身前,俯身拜道:“宣府書生孫時相,煩永寧伯親臨陋室,雖另有隱情,確實在罪過。
現特向永寧伯請罪,望永寧伯能寬仁大量,恕小老兒之罪!”
通過適才一番交談,張誠對於孫時相也漸生好感,本就無治罪之意,然此刻卻對他口中所言隱情,生出極大興趣,不由開口問道:“未知孫先生有何隱情,還請道來。”
“永寧伯,入駐鎮城履新數月,清掃街巷,建設營房,拜會各官,接待東來諸將,現在又抓捕通奴奸人。
雖各事布置有序,分派得力,時至今日,一切近在永寧伯掌控之中,可如此運作,於永寧伯而言,除了能從中分得些許錢財,以充實軍費所需外,並無力量上之增長。
反而還會因此事,而累及永寧伯之聲名,費心耗力加以周旋。”
魏知策對他之言一時未解,不由發問道:“知策以為,先生此言,未必全對,我勇毅軍鏟去通奴奸賊,使宣鎮可一心對外,此為大利。
而查抄所得,又可再募新勇,壯我宣鎮軍威,怎可言之於力量上並無增長?”
孫時相聞言卻搖著頭說道:“古語有言‘千軍易得,一將難求’,宣鎮地方雖不算大,卻也不缺人物,只是未遇良木而已。
換言之,就算永寧伯麾下軍兵再多,可出謀劃策,治軍練兵,領兵出戰,甚至分守一方,總是需要得力之人物。
雖說可在軍伍中, 慢慢選取,可如此一來,未免耗時曠日持久,遠不如招攬四方英才為己用,來的順利。”
他言及此處,偷偷觀察張誠神情,見他也在暗暗點頭,才又繼續道:“小老兒,今日出此下策,亦是有此一番考量。
永寧伯志存高遠,未來成就遠大,而宣鎮廟小池淺,終非永寧伯一展抱負之所,然如此一來,則需文武之才,為永寧伯效力,分擔事務。
所以,小老兒才想到,以永寧伯三請之事,為永寧伯傳揚惜才愛才之美名,使宣鎮上下青年才俊,紛紛歸聚在永寧伯麾下,為永寧伯所用。
而此舉,還有兩層好處,其一,收聚宣鎮人傑為己用,擴充幕府勢力,其二則可安宣鎮軍民之心,穩固內部,更利於永寧伯外出征戰。”
眾人聞其言,紛紛點頭,表示讚同,就連永寧伯張誠也在心裡暗歎:自己隻想著張家口山右奸商之事,竟忽略此等大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