硝煙彌漫在寧海鎮內,混著黑煙的血肉一團又一團的掛在瀕臨倒塌的建築物旁。僥幸未死的北伐軍將士捂著受傷的部位,躺在燒熟的土壤上痛苦地哀嚎。遠方又響起了馬蹄聲,津海海港常年不休的波濤伴著馬蹄聲不斷上前。雪亮的刀光忽然從硝煙中冒出,在人眼裡隻走過一瞬的距離,便落於頸旁。
石雲水的鷹旗被火星燒出了一個大洞,煙塵落於旗面,蓋住了它往日的榮光。可就算此刻戰局已敗,他的親衛們依舊選擇跟隨著他上前,他們手中的馬刀依舊鋒利,他們胸膛流動的鮮血並未冷卻。既然主將都未放棄,他們又何有潰敗一說。
北伐軍的騎兵們結對趟過溪流,朝著爆炸後想收割戰場的津海守軍們發起了衝鋒。津海的守軍沒預料到敵方還有力量發起反撲,驚慌之余忘了向津海城頭揚起“旗語”。石雲水的部下們很快就將他們衝散,馬刀只在空中劃過一道圓圈,便有數十人頭落下。
“趕快組織步兵撤離。”石雲水拉緊韁繩,他坐下的戰馬揚起前蹄,對著津海城頭嘶鳴。
親衛們領命,他們衝殺一陣後便對著已是廢墟的寧海鎮吹起了哨聲。在爆炸中僥幸未死的北伐軍步兵們開始三五成群的在鎮中心集結,他們快速檢查一下身旁受傷同袍的傷勢,將傷重的留在了原地,隻扶著受傷較輕的開始準備撤離戰場。
“把他們也帶走。”石雲水對著躺在地上哀嚎的重傷者呼喊道,守衛在他身旁的親衛們聞言搖了搖頭,開口道:“西王,我們受傷的兄弟太多,人手不太夠。”
“我們都下馬,每人馬上還可以多帶一兩人。”石雲水剛準備騙腿下馬,就被身旁的親衛拉住。他順著親衛的指尖看去,硝煙仿佛輕霧,彌漫在寧海鎮中。那些在爆炸中幸存的步兵們好似也感應到了石雲水的目光,紛紛駐足回頭觀望。他們的臉上都是爆炸後留下的黑灰,有些人身上還殘有暗紅色的血漬。他們拄著步槍,扶著輕傷的同袍緩步撤出戰場。血液在他們腳後滴答成行,像是紅豔秋菊一下子開滿了整座戰場。
“西王,不是我們不肯,你回身看看津海城頭。”
石雲水聞言猛然回首,那面張開在風中的“黃龍旗”又對著城下的敵軍打出了“旗語”。他們已經注意到了寧海鎮中新的戰況,城樓下的塞北騎兵們也在淳親王的指揮下開始動了起來。
“如果我們下馬,那還有誰能來斷後。沒人斷後只會全軍覆滅,就算我們順利帶著傷員返回雙流鎮,誰又能知道他們還能活多久。”
“誰又能知道他們還能活多久”親衛的話像是刺一下扎在了石雲水的心中。是啊,就算回到了雙流鎮又如何,他們缺醫少藥,誰又能保證那些被帶走的傷員就一定會活下來。
重傷者的哀嚎聲打斷了石雲水的思緒,他望著離自己越來越近的塞北騎兵們,將馬刀舉在了胸前。刀刃上沾染的敵人鮮血順著刀柄潤濕了他的手掌,他感受著津海港常年不息的海風,對著身邊親衛們發布了他在這場戰役中最重要的一道命令。
“全員堅守,務必讓步兵們全部安全撤回雙流鎮。”
親衛們也舉起馬刀,圍繞在石雲水身旁,隨風大吼。吼聲如同火炮,落於這天地之間,石雲水在吼聲中有些失神,竟覺得右手邊的山坡後也有同樣的吼叫聲傳入耳邊。
“周兄弟,你快去乘另一艘船。我不行了,就讓我跟這麽鬼佬鬥一鬥,給你們爭取點時間。”
“他娘的,我周繼庚什麽時候是拋棄兄弟的人了。老高,你給我堅持住,我不讓你死,你就不許死。”周繼庚拍了拍高天揚的臉頰,確保他不會睡著。先前的戰鬥中,他受傷頗重,敵人的重機槍打爛了他半個身子,還能活到現在,已算奇跡。
“你要是真這麽神的話,你就給老閻王說說。讓他給我找一個好人家,這輩子我受了太多苦,不想這輩子也受苦了。”高天揚嘴角流著鮮血,用還能活動的右手將手槍舉高,想看一下裡面還有多少顆子彈。
炮聲響在船艙外,舵手小心的操縱漁船躲避遠方襲來的炮彈,可就算如此,船尾還是被擊中。火焰一下子升騰而起,整艘漁船開始不受控制的浪濤中搖擺起來。
“他娘的,這些西洋畜生。”周繼庚連忙出艙,剛想查看一下船舵受損情況,就發現其它幾艘漁船都葬身於格魯蘭國的舷炮之下。
“你快走,跟西王說,我高天揚,一直戰鬥到了最後一刻。”高天揚的意識開始陷入模糊,恍惚中竟在船艙中就舉起右手對天鳴槍。
“老高。”周繼庚急忙返回艙內,想奪下高天揚手中的手槍,卻發現手槍被他死死地握住,連他一根手指也沒扳開。
“周兄弟。”高天揚開始吐血,他一把將周繼庚拉到身前,“你快走,我來斷後。我家裡人都死了,死在了洋人手裡,我要報仇,我要報仇,你不要管我!”
“老高。”周繼庚還想再勸幾句,卻哽咽了喉嚨。
“周兄弟。”高天揚抓住周繼庚的衣袖,“你聽我說,我快死了,但我腦袋還是清醒的。你一定要活著告訴西王,那些鬼佬一定是有備而來的,甚至是跟朝廷串通好了的。不然怎麽可能突然就出現在海上,還不由分說的就攻擊我們。”
“老高,你休息一下,你別說了,你都吐好多血了。”周繼庚眼眶中含滿了熱淚。
“不,我要說,再不說就沒機會說了。你一定要把我的話告訴西王,也告訴天王。我的妻子,我的兒女就死在那些鬼佬的火炮下,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他們的。你告訴天王,不要再從鬼佬那買槍買炮了,那些鬼佬都是畜生,眼裡只有錢,心裡裝不下一點情誼的。他們能攻擊我們,也就能攻擊神教。你一定要告訴天王,一定要活著回到棠邑。我是沒家了,我已經家破人亡了。”
說著說著,高天揚也掉下了眼淚。他腦子不斷浮現出他妻子和孩子的身影,若是他們能活到現在該多好啊。十七年過去了,很多事都結束了,可這些血仇啊,就像一柄塞進心口的刀啊,日日夜夜割著他的血肉。他還記得道武三十年那天清晨,他像平常一樣出門務工,他的妻子忙活著家務提醒他出門要小心的話現在還留在耳邊,他那一雙兒女們還和平時一樣抱著他的腿吵著要他買糖吃……
痛苦像是扎進手心裡的鐵釘,折磨的高天揚快要不能呼吸,他打掉周繼庚的手,扶著船艙哆哆嗦嗦地站起來,拖著那半具已經失去知覺的軀體,緩步走出艙外。
臨出艙時,他最後回頭看了一眼周繼庚,“周兄弟,保重。若是天王真的能一統宇內,掃清外敵,你坐船經過津海時,記得多買些糖果來祭奠我。我那一雙兒女從小就愛吃糖,可我那時候很窮,經常空著手回家,他們跟我過得都是苦日子。”見周繼庚含淚點點頭後,他繼續說道:“你把糖果丟入海中後,若見波濤洶湧,那便是我來見你了。你一定要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
周繼庚用手遮住臉龐,不讓高天揚看到自己哭泣的樣子。很多年後,當他再次打馬經過津海時,便屏退左右,一個人在海邊佇立良久。他按照他的話,好好地活了下去,他腦海也永遠驅不散高天揚最後衝出船艙,對著格魯蘭人的炮船打空手中子彈的聲音。這些好像夢魘,纏住了他的良心,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他才對守在自己身旁子孫說,“拜神教中很多人都是勇士,除了自己”。
……
“王爺,西洋人已將海面上的敵船擊沉了。”
“哦。”淳親王連忙對著親兵所指的方向,張開望遠鏡。鏡筒裡的漁船已化為了一團火焰,火焰中卻還有一人死撐著桅杆,對著格魯蘭國的炮船不斷射擊。子彈打在鐵甲上亮出一連串的火光,那人卻絲毫不以為意,甚至撕開衣袖,迎風怒吼。
“好兒郎啊。”淳親王歎息了一聲,“誰說我神州無勇士,只是可惜不能為我所用。”
淳親王慢慢放下了手中的望遠鏡,遠方傳來的爆炸聲已徹底宣告了那名勇士的結局。潮汐推湧了浪花拍擊海岸,木船的碎片浪頭遠遠地帶走。
“對西洋的船舶發布旗語,讓他們就地搜尋所有逃亡的賊人後,返回津海。”
“是。”旗手領命,緊接著他看向寧海鎮的方向,問道:“那寧海鎮的敵軍,該做如何處置?”
“窮寇莫追。”淳親王敷衍的回答完,便像抽空身子一樣倚在城頭,看著為了斷後而疲於奔命的西王“鷹旗”,不由自主的輕說出口:“你個笨蛋,既有生路,便該抓緊撤離,本王還想來日在與你一較高下呢!”
聞言,城上眾人誰也沒敢開口,倒有幾名身著精良甲胄的士兵相互對望了一下,在默契的點了點頭。
塔馬察的塞北騎兵如離弦的利箭一般,隻用幾個呼吸的時間便衝到了石雲水的面前。石雲水並未領軍硬接,反而讓手下親衛高舉著鷹旗,帶隊向寧海東南方向的斷橋處駛去。
塞北騎兵們都知道北伐軍鷹旗的含義,也知道淳親王給石雲水項上人頭所標的價格,便不再圍剿鎮內撤退的北伐軍步兵,反而緊追在石雲水身後。
“西王,我們馬上就要到河邊了,是否回身迎擊。”
“不用。”石雲水止住了一名親衛的焦慮,發布指令,“從容渡河。”
“可王爺,那樣我們的速度會減慢,極容易被對方追上。”
“不要多嘴,聽令行事。”
親衛們硬著頭皮拍馬上前,馬蹄觸水,渡河還未到一半時便聽見塞北騎兵逼近的聲音。
“保護王爺。”親衛下意識的便要回馬交戰,卻聽見遠方曠野上忽然冒出陣陣如雷鳴的炮擊。炮彈宛如歸巢的飛鳥,沿著親衛們的頭頂,落於斷橋一側。突遭炮擊的塞北騎兵損失慘重,他們座下的戰馬開始不受騎手控制得亂竄,津海城頭的淳親王也適時地讓人打起撤退的旗語。
塔馬察望著已經渡河遠走的石雲水,在看著後方已張起的撤退的旗語,不甘心的回望了一眼寧海鎮的方向,對著手下騎兵發布撤退的命令。
“好險,好險。”親衛們剛死裡逃生的感慨完這一句,便看見石雲水立在山坡靠海的一端,面色憂愁的看向海面。
格魯蘭國的三色國旗迎風張開,宣告勝利的汽笛聲尖銳地響在他的心頭。目之所及,廣闊的海面上已不見一艘漁船的身影,只有浪花裹挾的木船碎片被衝到了灘頭。
“西王。”一名親衛大著膽子開了口。石雲水未做回應,他如一塊石碑一樣默不作聲的看著西洋的鐵甲船耀武揚威的駛入津海港口。
一絲鮮血從他嘴邊流出,他攔住想開口問候的親衛,用嘶啞的聲音緩緩開口,“撤軍!”
“撤軍!”
命令隨著鷹旗的前行不斷回響在雙流鎮內,為時兩月有余的“拜神教北伐”一役徹底劃上了句號。
……
“賊人撤軍了,津海之圍解了。”
呼叫傳令的號兵騎馬奔馳在津海城中,聽到消息的居民們紛紛出門,有的跟著呐喊,有的跟著歡呼,有的人家已經開始張燈結彩,有的人家在門口已放起了鞭炮。
爆竹聲如被感染了一般,陣陣響在了津海的大街小巷裡。淳親王看著歡騰的城中百姓,一時間不知是喜還是憂。
“恭喜王爺,肅清強敵。”鄭大人的道賀聲比其它人響的都早。
淳親王將他虛扶起來,目光緊盯著已經入港的西洋艦船,對著他說道:“這一場風雨過去了,並不代表下一場不會到來。你讓啟明整備兵馬,今晚我要設宴款待那些西洋人。”
鄭大人領命退下後,隨軍的京城使官捧著紙筆登上了津海城頭。淳親王看著使官那蒼老的面龐,有些厭惡地皺著眉頭回復道:“今夜過後,再給兩宮太后書寫捷報。”
使官不敢違抗淳親王的命令,躬身捧著紙筆退下前,瞅了一眼那幾位身著精良甲胄的武官。武官對他回了一個眼色,使官接收到後,便不過多停留,輕聲退下了城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