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袍書生這次看楊修,失去上次的從容,遮著臉道:“公子,今天多有不便,我們下次再聚?”
“郭奉孝,汝不顧學業,安敢在此飲酒!”邊讓的嗓門震的全場都安靜下來。
在楊修震驚的眼中,郭嘉見事已敗露,扒上窗戶就跳了出去,還沒跑出多遠,又被店裡兩個管事給拎了回來。兩個管事似是厭惡郭嘉許久,並沒有多言,提腳就踹了倒在地上的郭嘉二腳。
什麽情況就開幹了,楊修趕緊叫停還想下重手的管事道:“不可傷人,這是我們的學生。
其中胖管事惡狠狠的瞪了郭嘉一眼往他身邊吐了一口吐沫,見穿著華服的楊修出頭,拱手解釋道:“這廝已經賒帳許久,今日本是最後一日,我等料到他要逃帳,盯著很久了!”
“郭兄許是不願見我等,非是要逃帳。”楊修用眼神示意郭嘉趕緊解釋。
“自是如此。”郭嘉狼狽地爬起身拿出錢袋,被眾人圍著的他翻了半天一無所獲,隻換來句:“今日確實是囊中羞澀,須緩解二日才方便。”
你給我來這出?郭嘉的歷史風華在楊修心裡碎了一地,只能說到:“他的帳我來付,你們先放開他。”
德雲酒舍的包間裡,縱使郭嘉聰慧,當同是學生年齡的楊修被孔融硬請到主位上時,他還是驚詫。飯菜齊全,楊修與老師們把搞不清楚狀況的郭嘉丟到一邊,開始商量學校的改革問題辯論,
“解決問題永遠要抓主要問題,目前我學宮主要問題就是學什麽?學什麽才能有利於學院發展,有利於大漢的繁榮!”皇帝都見過後,楊修的心態已經有所變化,之前對這個世界的陌生敬畏,現在已經可以從容的面對這些歷史名人。
孔融這孔子後代不出意外的支持學舊學:“祖宗之學不可丟,吾等當棄詩詞歌賦小道,重回儒學大道,方能減諸公阻力,與太學分庭抗禮。”
自漢武帝時期,董仲舒的《天人三策》提出了天人感應等一系列君權神授、維護皇權專製和大一統的思想,並明確提到‘推明孔氏,抑黜百家’後,儒家思想把持了所有官員的選拔之路。楊修明白儒術的學習在漢代不可替代,遂讚同道:“儒術不可替代,此乃學宮之必修科目,便委任孔融邊讓負責此方面的授課。”
孔融本是厭惡於之前鴻都門學掛著他祖宗的頭像卻不習四書五經,此時見楊修一上來就讚同重拾儒術的觀念眼色漸暖。
安撫保守派後,楊修提出雜學的重要性:“然子曰‘有教無類’,世間萬物都有其規律,萬物兼有學問。大漢需要各行各業的人才參與建設,而我們的目的是往各行各業輸送人才。許劭許靖博文廣識,又有識之能,此新科目勞請二人負責招攬講郎與學員。”
許劭許靖本就不是循規蹈矩之輩,聽到安排覺得新奇,但也點頭表示接受安排。
楊修略思片刻,提出最重視的問題:“世人兼言武人粗鄙,粗鄙必是短於學習,因此我還欲設一軍事選院,諸位可有合適的負責人推薦?”
話音剛落,就見許劭郭嘉兩人眼神一稟,唯有許靖道:“如若授軍事,必須要有領軍經驗。如要授課,又須要是士大夫。兼這二者,都於朝堂之上。”
這樣的人確實難找,楊修曾想到“漢末三傑”。其中盧植之前在府上見過,現在忙著給皇帝編《東觀漢記》。其他兩個現在應該都在地方當官,都不好請。眾人也是思索許久,並沒有賦閑軍事主官適合任教。
郭嘉本來是對學校的文藝授課毫無興趣,今天恰巧被楊修拉上桌旁聽,頓時感覺這學校合自己口味。此時見眾人不語,他似是玩笑道:“社會上沒有,詔獄中有。”
楊修現在對人才可是饑不擇食:“奉孝,但說無妨!”
“前太尉段熲!”
東漢末年西北部長期被羌騷擾,東漢政府歷代幾乎是懷柔與打壓雙手並進。可羌夷幾乎是常常朝投夕叛,搞得東漢投入大量資源仍無可奈何,直到猛人段熲的出現。做為一名土生土長西涼士人,段熲對羌的尿性是了如指掌,他主張的平夷策就是主張主動出擊。
於是在159年與169年期間,段熲上奏言‘唯當長矛挾脅,白刃加頸耳’後把羌夷當做韭菜一樣割了又割,來來回回殺穿的羌談虎色變。《後漢書》裡記載他組織大大小小戰鬥一百八十戰,光斬敵首就三萬八千六百余級,牛馬羊騾驢駱駝四十二萬七千五百余頭,而自身一共死亡才四百多人,後來不管是唐代還是宋代的古代名將廟裡都有供奉他。
段熲回京時機不好,恰逢第二次黨錮之戰剛剛結束,士大夫集團被宦官集團壓的抬不起頭。段熲做為西涼人雖然名震西涼,可在朝中沒有根基,最後與宦官王甫合作升為三公之一,可惜屁股還沒坐熱就被王甫所連累關到詔獄中。
夕陽用微弱的光芒為洛陽城披上了一層薄薄的金紗,街上商販們開始最後清貨的吆喝。談了大半日的鴻都門學最終在酒桌上確定了除軍事學院外的一切事宜,郭嘉被邊讓一頓訓斥後返回學校,其他眾賓客也紛紛告辭離去。
楊修正準備叫侍從把馬車開過來,卻看見一陌生馬車停到身邊,蹇碩笑盈盈的探出頭來:“汝這小子讓灑家好等,灑家有話與你說。”
楊修見他也是眼前一亮,招呼後就蹬上馬車:“蹇總管今日怎得空出門找小子聊天。”
“陛下關心你,讓灑家來看看你學宮有無需要助力之處。”蹇碩自上次與楊修宮中交談甚歡,又見皇帝喜愛,對其很是愛屋及烏的。
楊修把學宮的改革大綱匯報,瞥了眼認真傾聽的蹇碩,詢道:“確實是有兩件事需要陛下支持,但小子不知道能不能說。”
蹇碩頷首:“但說無妨。“
楊修沉聲道:“一是朝廷專款學宮資金甚少,尚不足日銷開度。”
蹇碩莞爾道:“莫不是把陛下‘總攝諸務’光當做權利,這個困難要自己解決。”
我尼瑪,這混帳靈帝竟是要老子為愛發電。楊修壓了壓火氣,繼續道:“二是我希望陛下能做為學院的名譽校長,這樣學宮的學子都會成為天子親授的門生。”
蹇碩點了下楊修的額頭道:“你這小子,又是撓到陛下的喜愛,這個咱家可以幫你打包票。”
楊修提出白給的第二點主要是為第三點鋪路,“第三點就是望陛下開恩,赦免一人之罪,以征辟為師。”
蹇碩一聽來了興致,奇道:“何人所犯何罪?”
楊修道:”乃是前太尉段熲。”
蹇碩聽罷一愣神,眼睛瞪得像銅鈴一樣,隨後苦笑道:“這可不太好辦。”
楊修知道此人身份特殊,偏偏又倒在政治鬥爭中,本就沒有抱什麽希望但還是不死心的問道:“尚聞段熲尚未定罪,可是其有何不赦之罪?”
蹇碩翻了個白眼,沒好氣的說道:“非是陛下不能赦免他,而是這段熲不識好歹,不願被赦免,一心向死。”
段熲入獄前與宦官集團多有合作,如今宦官權勢仍在,沒有保不了他一說。
可這段熲英雄半生,本是車馬還朝氣勢豪,卻不想因自己一時貪戀,舍棄了畢生做人準則。此前與宦官沆瀣一氣,一經敗,所貪權勢蕩然無存,又與士大夫所鄙夷,入獄身份的落差加心裡羞愧難當,如今是只求一死。
楊修想既然不違法就好,拿出一金錠塞到蹇碩懷中,懇求道:“蹇總管,但求行個方便,安排我與那段熲一見。”
蹇碩取出金錠顛了顛,心想這楊家出手果真是舍得,但他也不收下遞還給楊修,雲淡風輕道:“公子莫不是認為天下宦官都是貪財無度之輩,你的要求灑家給你安排了,但這也是灑家為陛下做事。”
見楊修顧慮重重的樣子,蹇碩又笑語寬慰:“灑家見公子也不是凡人,亦是想與公子一見如故,且咱兩尚還年輕,來日方長。”
這太監也看我是個人才,楊修擠擠眼淚,演出副熱淚盈眶,屈身道:“吾與蹇大哥今日就是忘年之交。”
蹇碩見這東漢大地主和大才子對他赤誠相待,歡忻鼓舞:“灑家就認下你這弟弟,爾後我們福禍共擔。”
洛陽詔獄中,陰冷潮濕的監牢中,穿著囚衣的人個個神情麻木,披頭散發,很難讓人想象他們本來的模樣。
在一角落中,楊修看到了東漢末年低調的‘戰神’。
此時段熲端坐在角落,許是少食的緣故,整個人像一片被遺忘在角落的落葉,失去了生機與活力,眼神深邃而空洞,仿佛一片無底的深淵,透露出無盡的憂鬱與消沉。
“小子參見段將軍!”不管是新世紀還是當下,楊修對於段熲這種保衛國家邊境的人格外的尊重。
許是將軍的稱號引起段熲對往事的追憶,只見他嘴唇顫動半晌,卻不發一語。
楊修等待一會兒未見回應,把可以幫助赦免他並希望他加入鴻都門學任教一事提出,熲端還是不發一言,最後緩緩閉上了眼睛。
楊修不願這為國戎裝半生的戰神就此隕落,一連三天都帶著酒肉在段熲牢門外自顧自的聊天,講國家大義,也談家庭小情,卻始終未見其開口。楊修實在是辭窮理極,最後只能無聊的從朝堂的人事變遷,講到外面街頭巷尾的變化。
第五天,段熲仍然如死去一般,在角落裡不停的腐爛,楊修嘴皮子都磨破了,見狀火氣再也忍耐不住,痛聲訓斥道:“你既然刀山火海都熬下來了,怎麽忍心自己就這麽碌碌無為的死去!天下亂象已顯,爾不知立馬橫刀,再衛國家,只在此自怨自艾,安坐待斃……”
“再……衛國……”段熲幾個月沒有和人交流,說話的語言都有些喪失:“國之……將亂,是真的嗎?”
楊修見他終於開口,心頭一喜。
熲以孤軍轉戰十余年,長矛勁弩舂其膂,敵為之盡,非其材之過人疇克如是。晚節與中官比冀以全身,而竟身殉之,良可歎也。—四庫全書《讀書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