錯身巷北端的施家還賣著豆腐,他家的兒子和巷旁李家的兒郎是總角之交,也就讀於同一家私塾。施家的娘子每天清晨都會在門頭的竹屜上擺上昨晚剛鹵好的白嫩的豆腐,豆腐和河邊楊柳的新生的嫩芽一樣,都在清晨的露水中冒著熱騰騰的白氣。過路的客人只需要花一個大子就可以買一碗剛出鍋的豆腐腦,滾燙的豆腐中加上一些蝦皮,撒上一點蔥花,淋上一點辣椒油,愛吃鹹的北方人會加點醬油和紫菜,嗜甜的南方人則愛放些白糖。呼呼地吃上一碗,感覺從喉間滾動的熱氣一下子到了腸胃,身體猛然哆嗦幾下,排空了清晨的寒氣。看著金西河經年不停的河水,仿佛平淡的日日夜夜也有了奔頭。
擺渡的船老大們總是城中最早起床的一批人,他們解下系船的纜繩,手持著竹竿將船推入吃水較深的渡口外,穿著蓑衣守著只有零星燈火的城市,等著第一批趕來乘船的客人們。
清晨的霧氣總是沉重,哪怕是已經進入春天的時節。他們從煙袋中取出一小塊曬乾的煙草,用手指撚成細末,放入裁好大小的白紙中,卷成小煙囪,撕下要點燃的那一頭,呼的用火鐮點燃,吐出一口青霧,混在還沉在霧氣中的水波上,像一副簡單的山水畫。
收音機在播放著張學友的《偷心》,來來往往乘船的客人們七嘴八舌的討論著昨晚電視台放的《繁花》。他們絲毫不覺得奇怪,怎麽能在古代的背景下討論現代的電視劇。
唯有筆者明白,可惜筆者已經喝醉了。筆下的人物朝著失控的邊緣邁進,把生命中經歷的群山,看過的雪地或雨林,化成一幀幀加上濾鏡以及人來人往的漫長人海,獨坐西樓,獨自化成一道河堤。是今晚酒的熱辣,是今晚人的美豔,是我的鼻子循著體香走過吊帶衫遮擋不住的鎖骨,瞄向白皙的脖頸,露出想吃人的獠牙。
還是覺得分外不夠,看著夜晚中的金西河,大紅色的燈籠被成串的掛起,男女的笑聲隔著河岸傳來,也聽得很清楚。下過雨的街道,有人在街邊擺攤,賣去年秋天的糖炒栗子。我買了一袋,店家很細心的在栗子堅硬的外殼上劃了一道十字,方便客人撥開。隔壁烤紅薯的店家就沒有品味,收音機裡放的還是上個世紀的歌曲。倒是茶肆的茶香很吸引人,站在店門口,倚著欄杆吃光手中的糖炒栗子,看著還在流淌的金西河,竟在最後覺得烤紅薯店家放的歌還算不錯,《夢裡水鄉》的歌詞一遍又一遍的在風中遊蕩,分外中,感覺一切都沒老去過,誰也不曾離開過,陪在身邊的還是以前的朋友。
前幾日,倒是和以前的朋友通過電話。他問我今年的亞洲杯怎麽看,我不知道怎麽回答,去體彩店買了卡塔爾三比零,又買了中國隊二比一,花了十塊錢打了一個串。我把票面信息拍照發給他,他說隻信一半。我回答,我倒是想參加金西河社區的足球比賽,踢得好身價高,也能入選國家隊。反正截至目前百分之百的人生進程中,一句“如果這世間有後悔藥,我哪怕付出生命的代價也要買到它”夠營銷號吃好幾期的紅利。
手中的糖炒栗子越到最後越甜,吃來吃去是家裡的味道。我看著賣栗子的老婦人,春風未能吹開她眼角的皺紋,面龐上還留著去年秋冬的風霜。滿頭的銀發包在紅色的頭巾裡,像是工業園區裸露在水泥地面上鏽的生鐵。天空的繁星在這幾年越發消散在視野內,金西河兩側也豎起了高樓。聽說,施家的兒郎私塾畢業後去了大城市,找薛家的兒郎一起開了一家公司,李家的那位不學無術,仗著老爹出色的打鐵技術,遺傳了一身好酒量,更混得風生水起。
我沒有所謂,吃著糖炒栗子,聞著茶香,看著船來船往的金西河,聽著河對岸“嗅雅樓”舞女的笑聲,從懷中掏出一根香煙,點燃了,熄滅了,像詩句中走過馬蹄的秋草,把這一段話標注成“無題”。
雨在子夜時分又大了一些,賣糖炒栗子的老婦人收拾好攤子,推著小推車消失在雨幕中。她沒有打傘,也沒有披雨衣,帶著鬥笠的身影佝僂,像是我見過的很多老人。茶肆也關了人,店小二只在門匾處留了一盞煤油燈。燈光透過細如牛毛的雨絲照亮漆著金色的招牌,像《戰錘》開場動畫裡躺在藍色幕布上的野獸白色屍骨。
我打著從路邊傘具店買的紙傘走入巷子中,店家跟我說這是上好的32骨紙傘, 傘面是用上過兩遍油漆的上好草紙製成的,傘骨是南山生長兩年的竹子,連傘扣用的都是上好的精鋼。我問過價格,覺得有些不值,又看到門外越來越大的雨勢,就掏空荷包買了一把。張開傘,數來數去,怎麽只有28骨,那4骨店家說是公攤到自己腰包去了。有問題的話可以打投訴電話,他給我提供電話,號碼是107XXX,後面的數字請自己猜。
我猜不出來,猜對了也在佔線之中。拿過雨傘走進雨幕中,小巷裡多了許多狗吠聲。它們油綠的眼睛藏在小巷陰暗的角落,嗅著我金幣掏出荷包還殘留的味道,緊緊跟隨在我身後。我不由得加快了腳步,鞋子踩過路面積水,在褲腳上留下汙漬。終於,看見不遠處巷子口挑起的一盞黃燈,走進才發現,竟來到錯身巷賣豆腐的施家旁。
夜深的時分了,施家的豆腐店還未關門,我站在門口還能聽見裡面的談話聲。說話的是兩個男人,我隔著門板,看不清他們的面貌,但聽聲音,是兩位年輕人。
一位說著,現在開公司不易,原本手下的舞女去唱唱歌就能賺個幾百萬,現在還得哄著那些觀眾們,以後打算賣賣情懷,聽說最近懷舊風很流行。
另一位也點頭稱是,現在人們的法制觀念比以前強了許多,還是之前好混,講些大道理就能讓人乖乖乾活,現在不在績效工資上做點文章都扣不下什麽錢。
前面那一位感慨道,還是老李混得好啊,仗著老爹打鐵技術硬,現在去了西洋,還有一副好酒量,和酒館的馬隆起……
我聽著這些,默背孤身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