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煦的日光將近幾日的陰霾驅散,被秋霜凍結的土地也重新變得松軟。因戰事聚積在津海的客商在聽到京師“解禁”的消息傳來後,都迫不及待地將貨物重新打包,準備再等幾日。等淳親王的大軍宣布班師後,跟隨著他的軍隊運往京師。
薛照這兩日也沒閑著,他跟在鄭大人屁股後面,一會去視察一下“傷兵營”,一會去統計一下寧海鎮和雙流鎮受損的情況,一會還要跟著他去給停泊在海港中的格魯蘭炮艦送給養,簡直忙得腳不沾地。好幾次,他都想問問鄭大人知不知道李曉的近況,他總感覺此次他能返京是有人故意設下的一個局,可每次他話剛提上嘴邊,就被鄭大人用一個理由搪塞掉。這個理由就是,等李曉回京後,你可以親自問他。
為此,薛照也是覺得分外無語。所幸還好的一點就是淳親王已於昨日下發指令,除卻張臣所部繼續留守津海外,其余各部將於明日下午班師回京,其中也包括青格爾泰為首的塞北人。
想到回到京師見到李曉就可驅散心中憂慮的薛照今日心情大好,早飯都多吃了一碗白粥。可他不知道的是,在津海南門旁的將軍營帳中,淳親王倒是面帶不忿,當著金敏文的面狠狠地將京城發來的懿旨丟到了地上。
“敏文,你看看吧!”淳親王負手而立,透過營帳大門,面看著門口來來往往搬運軍械的士兵。
金敏文將地上的“黃龍懿旨”拾起來,大體的瀏覽了一眼,心中長歎了一口氣,面對著淳親王的背影沒有說話。
“到底還是信不過本王啊!”淳親王像是預料到了一般說出了金敏文的心裡話。
“叔父,侄兒雖然年輕,可也知道‘拜神教’賊子實為我朝心腹大患。”金敏文看著懿旨上的內容,有些無奈地說出了下半句,“如今西王北伐軍剛敗,正是乘勝追擊的絕佳機會。世人都知道,唐賊視西王為親子,若是我們能此次將西王格殺,便等於斷了唐賊右臂,為何兩宮太后會下此懿旨?”
“敏文,你能想到這些就說明成長了。”聽到金敏文如此說,淳親王原本緊鎖的眉頭也展露了一些笑顏。他回過身來,將懷中一封寫著“秘之又秘”的書信遞到金敏文面前,“看完這封信,你就明白了。”
金敏文有些疑惑地接過淳親王遞來的書信,快速將其讀完,有些大驚失色的喊道:“怎會如此?”
“不要聲張!”淳親王回望了一下帳外,對金敏文低聲呵斥道。金敏文聞言趕緊閉上了嘴巴,先前淳親王就提醒過他,西太后在他出征時就在他身邊安插了一些眼線。剛才他情緒一激動,險些忘了此事。
“叔父,這封信您是從哪裡拿到的?若是讓兩宮太后知道的話……”越說,金敏文的聲音越低,他有些緊張地環顧營帳四周,好似兩宮太后的眼睛在時刻盯著他的後背。
“不必緊張,這是皇上偷偷派人給孤送來的。”淳親王低聲安撫他道,“此次,兩宮太后一共發了三道懿旨,這就是其它兩道懿旨的內容。”
“皇上?”金敏文低聲在嘴巴中重複這兩個字,還記得很多年前,在自己父王還未獲罪時,年幼的黃治帝總喜歡跟在自己屁股後面,一邊叫著哥哥一邊纏著他一起放紙鳶。可惜,如今……
“皇上一直都是一個好孩子。”淳親王像是看穿了金敏文的心事,他低下身拍了拍他的肩膀,“如今宗室裡‘敏’字輩的只有你和他,他待你也一直如同親兄。兩宮太后雖說忌憚你的身世,可他並沒有。”
金敏文聽著淳親王的話,抬頭看著他的眼睛,緊抿著嘴唇,很久後才緩緩地對其點了點頭。
“聊正事吧,叔父。”金敏文還是決定將話題岔開,他指著這“秘之又秘”的書信對著淳親王問道:“您對這兩道懿旨怎麽看?”
見到金敏文如此樣子,一股擔憂之色爬上淳親王的眉頭,他輕歎一聲,但還是對他說出了心中所感:“兩宮太后,這是防內大過於防外。”
怕金敏文不明白,他接著說道:“根據線報唐賊已與上月離開棠邑,想是現在已到達陽河與賊教東王會和,若是現在我們乘勝追殺石雲水,萬一賊子攻破陽河封鎖線與其會和,兵鋒之盛煊赫於昔。如今賊教北王之兵還屯於晉州,鉗擊之勢未消,兩宮太后斷不想看到西王與唐賊會和之局形成。一旦此局形成,朝中除孤以外便再無能統帥天下軍馬之人,這是兩宮太后,特別是西宮太后最不願看到的。”
“那為何要讓西都的兵馬協助章氏兄弟共擊賊教北王呢?”金敏文聽完淳親王的話,把最後一點不解提了出來,“西都是邊塞走廊重鎮,妄動西都軍馬,造成西北防務力量空虛,一旦古木白趁勢而入,後果不堪設想。”
“這點孤一開始也不解,後來想起一件往事便明了了。”
“往事?”金敏文面露疑惑。
想到此,淳親王忽然面帶微笑地拍了拍他肩膀,“你還記得道武二十九年冬天,你剛剛四歲的時候,我和你父王一同出塞草原的場景嗎?”
金敏文回想了一下,對著淳親王點了點頭,“別的我都忘了,我就記得那一年雪下得很大,叔父您還和我們打趣說,若是國庫裡的銀子能像這茫茫雪地一樣就好了。”
“哈哈哈。”聽到金敏文的回答,淳親王仰天大笑起來,“是啊,那一年也是現在這個時節,塞北草原白茫茫一片。我和你父王各騎了一匹快馬,持弓在草原上射黃羊。你被你母親抱在懷裡,縮著腦袋,露著大大的眼睛對著你父王大喊‘我也要射黃羊’。那時候你話都說不利索,幾個小奶音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金敏文聞言,不好意思地紅了臉頰,他注意到這幾段話中淳親王自稱都成“孤”換成了“我”。他偷偷瞄向他,發現他還沉浸在往事的回憶中,整個人有些失魂落魄,連鬢邊的白發都蕭索了好多。
“叔父。”過了好半晌,金敏文還是出了聲。他小聲的說道:“莫不是兩宮太后知道現在塞北草原已是飛雪連天,所以不怕古木白引兵前來?”
“嗯。”淳親王回過神來,吃力地點了點頭。他有些悵然,但還是接著金敏文的話頭講了下去,“這是其一,其二是孤派李曉前去西都之事,怕是兩宮太后已經知道了。這道懿旨明令是讓西都出兵,可暗地裡還是為了削弱孤的軍威。晉州一戰若順,兩宮太后怕是會順勢扶持章氏兄弟,讓其替代孤成為南方平叛的首選。若戰事不順,也可打擊孤的軍威,甚至可以成為日後羅織孤罪名的一大鐵證。怎麽樣,我這兩位嫂嫂都不虧。”
“太可惡了。”金敏文怒捶一下桌面,再也壓不住心中的火氣,“叔父為國殫精竭慮,兩宮太后怎能如此提防叔父。那章氏兄弟怎能與叔父相比,那章士誠無非是先帝一寵臣而已。此戰對戰賊教十戰十敗,若是換作是我,早就自裁以謝天下了。”
“當年,拜神教兵勢之盛,隻三年,便攻掠東南各州,屬我朝百年未有之局。先帝迫不得已,開了‘團練’的禍根。”淳親王又是歎了一口氣,“這章士誠雖十戰十敗,可其建制從未被打散,往往只需數月便能卷土重來。此人城府、心機不凡。”
“那也不該如此提防叔父。”金敏文還是對此有些忿忿不平。
“這是沒辦法的,當年先帝誕下皇子後,便愈發提防你父王。如今皇上還未大婚,也未有龍嗣。你我畢竟是皇帝的直系血親。一旦天有異變,兩宮太后會如何看待你我。”
淳親王忽然雙手用力抓緊了金敏文的胳膊,像一頭噬人的獅子,滿頭亂發,猙獰的對著他咆哮。這一個瞬間,金敏文甚至都不敢直視他的目光,好似他眼中已燃起了火焰,隻一個對視,就能將自己燒成灰燼。
“敏文,你要記住,朝堂如戰場——皇位之爭,你死我活。天家從來無情,這通往大寶之位的階梯上,可染盡各朝各代千百年的鮮血。”
“叔父,我明白了。”金敏文有些吃不住淳親王的力氣,額頭已經微微冒汗。
見金敏文額頭上冒出的汗滴,淳親王也知道自己失了態。他笑著將手抽回,小聲迸出一句,“你父王給你做的弓箭你還留著嗎?”
“留著。”
“嗯,本王只有你父王這麽一個同母兄弟。他,我從來不想忘記。”淳親王又用了“我”字,見帳內氣氛有些沉悶,他又補了一句,“格魯蘭人俘虜的那個人,拷問的怎麽樣?”
“倒是個硬漢子,到現在已經上了三遍刑了,還什麽也不肯說。”
“那這兩天就暫時不要用刑了。”淳親王撓了撓太陽穴,轉身看著屋外的天空,“是人就有弱點,找到弱點迎頭痛擊,便可有所轉機。孤這兩天忽然想到,若是能將此人收入麾下,或許日後能成為破賊利器。”
“明白,侄兒這就去安排。”金敏文朝著淳親王作了一個揖,準備走出營帳。
“將他秘密押送回京,你親自監隊。不要讓任何人知道,包括啟明、之問。”
“是。”
……
黃治五年十一月,“拜神教”大業十一年,淮州
羯鼓響厲,聲聲傳入“金帳”之中。唐仁坤坦胸露乳,隻披了一件銀狐皮襖,赤著腳在金帳正中鋪就的毛皮地毯上來回踱步。“拜神教”左路指揮使顏蘊強和東王黎豐裕分立在他兩側,相互對視一眼,誰也不敢先出聲言語。
“三萬大軍,三萬大軍。”唐仁坤忽然停住腳步,將茶盞狠狠地丟在地攤上。茶水將火紅的地毯浸濕了一大片,可沒有哪位下人敢在唐仁坤氣頭上,入帳打掃。
“整整三萬大軍被困在陽河半月之久,東王你是幹什麽吃的。”
聽唐仁坤突然喊到自己,黎豐裕慌忙跪下,對著唐仁坤磕頭道:“本來大軍已過河大半,誰知‘邘妖’突然從岸邊殺出,這才阻了道路。”
唐仁坤聞言並未讓黎豐裕起身,他朝空中伸出兩根手指。一名隨身親兵心領神會地從黃金盒中拿出一根香煙,遞到他兩根手指之間。唐仁坤剛將香煙叨到嘴邊,隨身親兵已吹燃了火折子。
“啪噠”唐仁坤長長的吐出一口煙霧,心中的火氣也熄滅了一些。他轉身朝著帳中那張黃金交椅走去,黎豐裕連忙偏過腦袋對著顏蘊強使著眼色。
“天王。”顏蘊強也走上前來,他半跪下將唐仁坤擲出的茶盞拾起,躬身端到他面前,“雖說東王渡河失利,可也成功拖住了陽河北岸的敵軍。我今日隔河觀望,這支敵軍大多裝備西洋新式火槍,定是朝廷那兩名老妖婆故意設下的精銳伏兵。”
聽到顏蘊強這麽說,黎豐裕也連忙抬起腦袋,對著唐仁坤不住地點頭。唐仁坤用手支著額頭,沒有在意顏蘊強口中對黎豐裕的維護之意,反而有些疲倦地問道:“津海那邊有消息了嗎?西王那邊如何?”
“報告天王,自從棠邑起兵後,我這邊已經先後派出了十隊斥候,目前暫無消息傳回。”
“叫望京。”唐仁坤剜了顏蘊強一眼,顏蘊強連忙跪下謝罪。
“起身吧,初犯不怪!”唐仁坤有些無力的抬了抬手,他又吸了一口煙,將煙灰彈進隨身親衛高舉的翠玉煙灰缸內,這才對著黎豐裕問道:“你那邊有西王的消息嗎?”
黎豐裕有些沉重的搖了搖頭,“陽河北岸已被‘邘妖’封鎖,江面也突然出現了幾艘西洋人的炮艦,斥候突破不了防線。”
“京城那邊的諜報系統有西王的消息送來嗎?”
黎豐裕和顏蘊強聞言,相互對視了一眼,搖了搖頭。
“你們都幹什麽吃的”唐仁坤咆哮一聲,氣得直接從交椅上跳起來,用力地將還未抽完的香煙彈到了顏蘊強臉上。顏蘊強被嚇得面色發白,他和黎豐裕趕忙跪下,對著唐仁坤不停磕頭,口中連說“請天王治罪”。
“一個左路指揮使,掌望京五萬兵馬;一個尊號東王,掌吳、淮、越三州軍民。如今西王孤軍北伐,爾等卻像睜眼瞎子一樣這也不知道,那也不知道。這才過了幾年啊,‘生於憂患死於安樂’這句話就忘了?你們也是跟我從雲西起兵的老臣了,這點道理都不懂嗎?”
“還請天王恕罪。”這次又是顏蘊強先出聲言語,“之前是中樞令周繼庚掌管在京諜報系統,現在他已跟隨西王北伐,我等實在是……”
顏蘊強話還沒說完就被唐仁坤出聲打斷,“一會兒要治罪,一會兒要恕罪,爾等真是讓我……”
唐仁坤的話同是還沒說完,就被金帳外忽然加劇的的羯鼓聲打斷。一匹快馬高舉著金牌,一路呼嘯著闖入兵營之中。片刻的騷亂之後,騎手高舉著書信,跪在金帳門口,高喊著:“啟稟天王,西王有信傳來!”
“快呈上來。”唐仁坤皮襖一會,重新坐到金交椅上。護衛他身旁的兩名親兵聞言,相互使了一個眼色,其中一名繞過顏蘊強和黎豐裕,走到門口,將信使手中的書信呈到唐仁坤面前。
唐仁坤接過書信,破開火漆, 連忙讀了起來。他的臉色隨著目光,越發變得鐵青。顏蘊強和黎豐裕相互對視了一眼,心中暗叫不妙。
“讓司儀將陽河地圖呈上來。”唐仁坤手按著太陽穴,伸手讓隨身親兵又遞上了一根煙。
司儀很快就將地圖呈上,唐仁坤將它在書案旁展開,招呼著顏蘊強兩人起身,“西王兵敗津海,所部將軍張有友、高天揚戰死,周繼庚下落不明。現今軍隊正沿舊路回京。”
見顏蘊強兩人都驚訝得無法言語,唐仁坤有些惱怒的將標記著陽河對岸敵軍的三角形指給他們看,“我們必須擊潰這股敵軍,接應西王平安渡過陽河。既然東王先前渡河失利,未及時增援希望,本該有罪,可我再給你一次機會。明日你率你的三萬兵馬率先渡河,狙擊敵軍。顏蘊強和我守護中軍。”
“是。”黎豐裕有些不情願地答應下來。待要離開時,他有些驚懼的開口問道:“如今西王一敗,那北王那邊?”
“蘊強,你傳令給北王,讓他速速拿下晉州。”唐仁坤仔細地看著地圖上勾畫的兩色曲線。片刻後,才又想起什麽,從腰上解下一隻製作精巧的玉蟬,丟給顏蘊強,“讓使者拿著這隻玉蟬前去,務必監督好北王的一舉一動,同時命令‘刺龍’的刺客們做好準備。本王要以眼還眼,以牙還牙。”
“是。”顏蘊強半跪在地,將唐仁坤所賜的玉蟬小心的放入懷中。唐仁坤看著他的背影遠離,有些煩躁的讓下人上酒。
初冬的寒風吹刮著陽河上面的水汽,帶著河對岸濃重的火藥味撲來,像一群渴血的蝙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