嶽愛英腳步發軟的趴在通往城樓的階梯上,大口喘著粗氣。他身後好幾位從京師來的隨從也面色蒼白的蹲在晉州城厚重的磚石後,用隨身的香帕不停拭去額頭上的虛汗。
先前兩軍交戰的炮火聲將嶽愛英嚇得不輕,他躲在床底下好一會後才反應過來自己是懿旨上特派的“督師”。待他壯起膽子在心裡默念了幾十遍佛經後,才發覺晉州城頭的炮火聲已經停了,從城上傳來的歡呼聲讓他長舒了一口氣,這才穿戴整齊,出門查看。
城外楊如嶽的大多數兵馬都在騎兵的掩護下安全撤離,只剩下戰線西北側的右路指揮使旗下的步兵還在負隅頑抗。他們中的大部分人都躲藏進了晉州城外的樹林之中,憑借地利的優勢進行零星的反擊。
章士誠在城頭架起望遠鏡張望片刻後,扔下令旗,讓城中的步兵協助李曉和章士詮剿滅“殘軍”。李曉和章士詮手下的騎兵則因為樹林過密的原因,隻將其團團圍住,並未入內絞殺。
“章大人!”嶽愛英終於拖著發軟的腿腳,登上了通往晉州城樓最後一節階梯,他無力的對著章士誠揮手,好似下一秒就會癱軟倒地。
“嶽天使?”雖然晉州城頭已經亮起了燈火,可視線依舊不佳,章士誠仔細打量了兩三眼後才認出發聲的人是嶽愛英。
他連忙扶起身穿一身魚鱗甲的嶽愛英,這套盔甲還是同行的幾名隨從慫恿嶽愛英換上的。畢竟懿旨上親自指名他為“督師”,他也借著這個名義,讓章士詮給他尋了一副精良的甲胄。
“章大人,賊人退了嗎?”雖說聽到了城樓上士兵的呼喚聲,但嶽愛英還是不放心的問了一嘴。
“退了,只剩下一小撮還在負隅頑抗的賊兵。”章士誠指著城外的小樹林,讓嶽愛英看,“賊人進了樹林,佔了地利的優勢。如今天色昏暗,吾弟旗下又多是騎兵,無法入內,本官已經火速派遣了城中的步兵前去剿滅。”
“那就好。”嶽愛英長舒一口氣,心中默念了三聲“阿彌陀佛”。他趴在城頭,張望著被一片燈火包圍住的城外樹林。晉州城中的步兵已經在校官的帶領下列隊出了門,他們裝備著新式的栓動步槍,隨行的獵犬不住地對著樹林方向吠叫。
看著城下不住狂吠的獵犬,嶽愛英忽然回憶起今日清晨的夢境,原先京師裡宗室貴族說起的話語也瘙癢著他的內心:“我昔在鄉裡,騎快馬如龍,與年少輩數十騎,拓弓弦作霹靂聲,箭如餓鴟叫。平澤中逐獐,數肋射之,渴飲其血,饑食其肉,甜如甘露漿。覺耳後風生,鼻頭出火,此樂使人忘死,不知老之將至”。
“此樂使人忘死,不知老之將至……怎樣的樂趣能讓貴族們樂此不疲,甚至忘記衰老?”嶽愛英看著身上精良的甲胄,想著自己“督師”的身份,忽然覺得自己現在這地位也應當品嘗一下這種樂趣,“名正言順”的當一回“貴族”。既然賊兵就快要束手就擒了,無法圍獵野獸,那麽獵人也可以啊!
他雪白的臉頰因這個想法快速的漲紅起來,他搓了搓手掌,竟有些拘謹,甚至可以說有些恭敬的對章士誠說道:“章大人,本天使既然被授予‘督師’一職,本該為天家分憂,如今……”
見嶽愛英吞吞吐吐的樣子,章士誠先是呆愣了片刻,隨後反應過來,他這是打算顯威。畢竟他頂著一個“督師”的名號,自始至終都沒在戰場上露過面也不好。反正現在賊人勢弱,倒不如自己送個順水人情,日後他也有把柄握在自己手中。
想通了這一點,章士誠也面容和善的拉住嶽愛英的手,“既然嶽公公有這一顆報效朝廷的決心,本官自然不會阻攔。本官現在就特派一隊騎兵護送,讓嶽公公去陣前與吾弟一敘。”
聞言,嶽愛英心中大喜,雖說章士誠理解錯了自己的意思,但最終結果不變,還給自己找了一個這麽好的借口。嶽愛英都覺得章士誠那張苦瓜臉,現在都變得慈眉善目起來。
一大隊騎兵很快就在章士誠的命令下集合起來,嶽愛英接過一把嶄新的騎兵槍,在撫摸過馬鞍旁幾大袋弓箭,興致高昂的隨軍出城。雨還在下,馬蹄翻滾著泥土,只在幾個眨眼間就帶著嶽愛英到了樹林一側。章士詮剛剛接到了章士誠的口信,正和李曉一起在樹林旁等待著他。
“章將軍。”還未到章士詮面前,嶽愛英就興高采烈的打起了招呼。
“嶽公公。”章士詮在馬上一欠身,隨即看待嶽愛英的打扮,心中直笑。
嶽愛英也一欠身,隨即注意到了章士詮旁邊的李曉,還未出聲詢問,章士詮就簡單做了一個介紹。戰役剛結束的時候,他就和李曉互通了姓名,知道了他的身份,也頗為忌憚他旗下的“虎豹營”,所以用的都是溢美之詞。
“原來是李千戶啊!”嶽愛英看著虎豹營的旗幟,在腦海中快速過了一遍李曉該有的身份,還未等章士詮開口,就先叫出了聲。
“嶽公公好!”李曉也欠身一下。
“李千戶,這是從西都而來?”嶽愛英借著光亮,發現了與虎豹營騎兵身後立著與他們裝束不一致的兵馬,隨即問道。
“自收到京師懿旨後,錢大人便在第一時間點兵前往晉州,但因為炮火輜重繁多,故先讓下官率領騎兵先行。本想與錢大人一同會師晉州城下,尋機攻伐敵軍,沒想到賊人如此不堪,一觸即潰。”戰役結束和,李曉聽章士詮介紹過嶽愛英的身份,現在當著他面,也不免說起了場面話。
“嗯!”聽到李曉的話後,嶽愛英點點頭。他回望著身側幽暗的樹林,有些興奮的但又有些不懷好意的對著李曉說道,“既然李千戶如此英勇,如今這樹林中的敵軍可願隨本天使一同入內殲滅。”
李曉聞言有些怔然,他剛看向章士詮,章士詮就做了一個不要爭辯的臉色。李曉礙於嶽愛英在這場戰役中的身份,便點起虎豹營的士兵,準備護衛著嶽愛英入場殲敵。
嶽愛英滿眼喜色的打馬跟在李曉身後,剛靠近他戰馬的時候,就被馬鬃深處還未被大雨洗去的血腥味頂得腦袋發暈。可圍獵活人的**噴張了他的血脈,對這一個小插曲,他也沒有過多在意。
步兵打前,騎兵隨後,眾人點著火把,有序的端著火槍,進入到樹林之中。
時隔多年,當嶽愛英面對行刑隊的時候,他都還能感覺得到,當初他策馬同李曉旗下那一大群吵吵鬧鬧的人一齊出發去樹林行獵時,他年輕的胸部是如何貪婪地大口大口吸著雨夜潤濕的寒氣的,是如何被獵犬像樂曲般動聽的吠聲激動得不可名狀的,而獵犬則像脫弦的箭似的向黑林,向黑暗中某個可以躲藏賊人的地方奔去,光看到這個畫面已經足夠讓他興奮的了。
嶽愛英騎在暴烈、矮壯、力大無窮、稱塞北人稱為好馬的“捷爾捷爾”的坐騎上,用韁繩緊緊地勒著它,覺得自己幾乎已同它融為一體了。馬打著響鼻,要求讓它縱蹄馳騁,馬蹄跺著由發黑的落葉鋪成的厚厚的然而輕盈的地毯,發出沙沙的喧聲。
在空落落的、潮濕的、寒冷的樹林裡,每個聲音都能很響地傳開去。遠處什麽地方有一條獵狗尖聲吠了起來,隨即第二條,第三條……群起響應,吠聲狂熱而悲涼,倏忽間,整個樹林好像是用玻璃做成的,被狗的狂吠和人的喊叫震得叮當作響。在這片喧囂聲中,砰的一聲槍響——終於“乾上”了,大家都向遠處的什麽地方猛撲過去。
“別放跑——啦!”不知什麽人用一種絕望的聲調喊叫起來,聲音大得響徹了整個林子。
“唔,別放跑啦!”腦子裡閃過了一個使嶽愛英陶醉的念頭。嶽愛英朝馬大喝一聲,隨即就像從鏈條上掙脫出來一樣,在樹林裡狂奔起來,連路都不去分辨。只見樹木在眼前飛快地掠過,馬蹄踢起的泥土辟裡啪啦地濺到臉上。
嶽愛英剛一衝出樹林,就見到一群毛色斑駁的獵狗,正拉開距離在曠野裡向前飛奔,於是嶽愛英更使勁地驅策著“捷爾捷爾”馬去截住那個抱頭逃竄的賊人,穿過一片又一片被雨水染成黑色的荒草地,結果卻闖入了另一座孤林,既看不到獵狗,也聽不清它們瘋狂的吠聲和呻吟了。
這時嶽愛英由於劇烈的運動已渾身濕透,索索發抖,便勒住大汗淋漓、嘶嘶喘氣的坐騎,貪婪地大口大口吸著樹木叢生的幽谷裡的冰涼的潮氣。遠處,士兵的呼喊聲和犬吠聲在靜息下去,而在嶽愛英周圍呢, 更是死一般的寂靜。
半幽閉的參天的樹林紋絲不動地挺立著,使他覺得自己仿佛置身於一座美輪美奐的禁宮之中。從溝壑裡冒出一股股使苔蘚得以孳生的潮氣的濃重味道,以及腐爛的樹葉和濕漉漉的樹皮的強烈氣息。從溝壑裡升起的潮氣越來越重,樹林裡越來越冷,越來越暗……
是宿夜的時候了,但是在圍剿之後要把獵狗召集攏來可並不容易。樹林裡久久地回蕩著角笛無望的、憂鬱的嗚嗚聲,久久地響徹著喊叫聲、詈罵聲和犬吠聲……
嶽愛英有些惱怒的撥弄著“捷爾捷爾”的馬嚼頭,迫使它再次深入樹林。從晉州城上看時,這樹林中還散布著“拜神教”賊人零星的反擊火光,等他進入到樹林後,才發覺他們就像葬入墳墓一樣安靜。
幾名虎豹營的騎兵在李曉的安排下護衛在嶽愛英兩側,他們有序的將他圍繞在中間,讓渴望狩獵的他有些厭惡。忽然樹林中奔出一個手持鋼槍的人,幾隻碩大的黑色獵狗追擊在他身後。嶽愛英像溺水之人抓住稻草一樣迅速抬起手中騎兵槍,在身旁虎豹營士兵也舉槍之前,率先扣動了扳機。
青色的煙霧“騰”地一下從眼前升起,奔跑在灌木間的人影應聲倒地。一汪深色的血液從他倒地的地方緩緩地流到“捷爾捷爾”的馬蹄邊,獵狗撲上前狠咬他的後背,吞噬著他還帶有溫度的血肉。
嶽愛英伸手阻止了想要上前驅散獵狗的騎兵,他得意地望著被獵狗撕咬的“賊人”,仿佛此刻他已然成了一名主宰生死的貴族,滿足了內心嗜血的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