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傍晚,寒潮又起。淒冷的北風穿街越巷,呼嘯在京師內外城池之中。寒潮之下,原本就冷清的街道更沒有多少行人出沒,唯有一輛黑色的馬車靜悄悄的停靠在淳親王府的後門處。
馬車在這裡停了很久了,車夫身披的兩層棉衣早已被寒風吹透,正瑟瑟發抖的呵氣溫暖已經發青的手掌。黑色的駑馬也在畏懼嚴寒,釘著馬蹄鐵的蹄子不安地刨著地面,戴著嚼子的馬嘴裡噴出絲絲白氣。
太陽不知在何時下了山,原本只是蒙上一層灰暗的街道,瞬間就被黑暗完全籠罩了。淳親王府的下人也在後門處張起了兩個燈籠,燈籠的光亮照耀著後門飛起來的簷角,用青碧繪飾的瑞獸在燈光下顯得猙獰。紅色的梁棟、鬥拱則隱藏在燈光的陰影處,隻燈籠偶爾被風晃動時才會露出一角,從遠處看,好像蜘蛛在暗處織起的羅網,又好像群獸眼睛在夜色中亮出的光。
不知等了多久,鑲著金漆獸面錫環的後門終於“吱嘎”一聲打開了。兩個一高一胖的身影像盤旋在街道的北風一樣,“嗖”的一聲從後門鑽出,直接進去馬車車廂之中。已經凍得半身僵硬的馬車夫被比較高的那道身影一拍肩膀,隨即像是重新找到了活下去的希望,一揚馬鞭,催著黑色駑馬往城東一座宅邸駛去。
“這什麽鬼天氣,凍死我了。”朱老板剛登上馬車,就迫不及待地催促鄭大人點燃火爐,也是可憐他那兩百多斤的身材,硬是被這寒冷的北風吹透。
“別急。”鄭大人用火折子點燃一團麻草,將其放到擺好細木柴的火爐之中。不一會,火光伴著細煙升起。
“大哥,你冷不冷。”朱老板將手放在火爐邊烤著火,扭頭問向坐在他身旁的李曉。
“還好。”李曉將“孤夜”解下,放到車廂一邊,對著鄭大人問道:“薛照呢?”
“跟啟明和小蘇在一塊。”鄭大人拿著一個小木棒擺弄著火爐裡的木柴,“小蘇說今晚已經準備好了宴席,給你們二位接風洗塵。”
“小蘇實在是太賢惠了,得妻如此,夫複何求啊!”朱老板一邊說這話,一邊用肩膀輕撞他一旁的李曉。見李曉沒有回應,他忽然眯起眼睛,擺出一副“漢奸”的模樣,對著鄭大人說道:“你不知道咱大哥這是可是出了大風頭了,不光解了懸壁城之危,還在晉州痛擊拜神教。”
“我聽淳親王說了,聖上得知這兩件軍功後欣喜若狂,一早就命令兵部說是要論功行賞。”
“這還不好主要的。”
“嗯?”鄭大人看著一臉壞笑的朱老板,不知道他嘴裡憋了什麽屁。
“我跟你說,在白馬城,我們大哥……”朱老板話還沒說完,就被李曉一個擒拿手摁在車廂牆壁上。
“我就知道你沒憋什麽好屁!”李曉用手指掐著朱老板的嗓子問道:“知道錯了沒,知道的話就吱一聲。”
“吱……”李曉的手指掐著自己的喉管,朱老板半天發不出聲音,情急之下,就放了一個響屁當作回答。
李曉和鄭大人都被朱老板這一出直接逗笑,鄭大人捏著鼻子,還不忘調侃道:“老朱,你晚飯吃了秤砣了,鐵了心要放這麽臭的屁。”
“你才吃秤砣。”朱老板揉了揉自己的脖子,隨即領悟出了鄭大人這話隱含的意思,回懟道:“你是王八!你吃秤砣!”
“哈哈哈!”聞言,鄭大人和李曉一齊大笑起來。
很快,馬車就來到城南一處宅邸門前。馬車夫將駑馬趕到宅邸的拴馬樁旁,待馬車停定後,朝著車廂重重敲了幾下。
“看來是到了,我先去進去通報一聲,你們快些來。”鄭大人收起笑容,先揭開門簾下了車去。
朱老板緊隨身後,剛要下車時,忽然被李曉一把拉住。他剛想開口詢問,就看到李曉當著他的面將“孤夜”拉出刀鞘兩寸,隨即明白過來,連打保證道:“大哥你放心,我老朱是何等人,一定不會在小蘇面前亂說你跟辛姑娘之間的事的。再說,那事也是辛姑娘一廂情願,你也只是救了她,也不一定非要人家以身相許對吧,你也不是好色之人,雖說辛姑娘長得也不錯,個子也挺高的,皮膚也挺白的……”
“你滾吧!”
“好嘞!”朱老板如蒙大赦,一溜煙就下了馬車。李曉望著他那肥胖的背影,太陽穴青筋狂跳,拚命壓製想要將他一刀滅口的衝動。
不過,就算李曉這麽想,可他心裡還是有點慌。離京小半年了,他也有小半年沒見小蘇了,現在吧,是既想她,也怕她。想她吧,這很好理解,怕她吧,是有一點不知道該怎麽面對她。官場之上,兩軍之間,明爭暗鬥,不免讓人手染鮮血,心生疲憊。
可李曉很想把小蘇比作照在心裡的一道光,仿佛伸手觸摸到她,自己就能夠回到少年時期。那時候,生活沒有太多煩惱,可以放聲高歌,可以不必為下一要說出口的話思來想去。
寒夜用來安眠,春風化作細雨,歲月不慌不忙地過去。
老的照例一年一年地衰老;年輕的像幼苗一樣一年一年地長大。金西河依舊穿城而過,奔騰的河水歲歲不息。
不知不覺中,李曉已經走到了宅邸內。他繞過影壁,還未敲響正堂的房門,就被一個渾身香氣的女人抱了個滿懷。
“好久不見。”
是真的好久不見了,李曉伸出手撫摸著她的腦袋,鼻子中都是她頭髮漱洗後的香味。這一刻,李曉仿佛重新回到了與蘇念冬相識的那座山谷,又感覺自己這艘渡船重新回到了碼頭。他很想就這樣抱著她,兩人去無人打擾的地方靜靜等著天邊雲彩的聚攏,聽著從山間吹來涼風,看著草沿著風的方向低伏,感受一股朦朦朧的水汽在山間蔓延。漸漸地,風的痕跡在水汽的霧中慢了,草也濕漉漉一片。日光在霧中也朦朧朧一片,蘇念冬的背脊也裹在一層薄霧之中。那是應該正入盛夏,青草清香忽濃忽淡,微風拂面,說不出歡暢。低頭看著蘇念冬背脊的李曉今日未曾飲酒,此刻情懷,卻正如微醺薄醉一般。
可現在畢竟不是盛夏,他們相擁的地點也不是無人打擾的地方,朱老板一句“都老夫老妻了,晚點在回房親熱不行嗎?”成功又讓李曉起了殺心。
“來吃飯吧!”蘇念冬連忙撒開手,面色通紅的牽著李曉來到飯桌前。
朱老板早就坐在了飯桌一旁,將主位空出來。鄭大人坐在了他的旁邊,劉啟明而在主座的右手邊,薛照也在飯桌上,只是坐在了下首。
“來,先喝完雞湯吧,驅驅寒!”蘇念冬話剛說完,就手腳麻利的盛了一碗雞湯,放到了李曉面前。
“真賢惠啊!”朱老板今晚是鐵了心要打趣李曉和蘇念冬兩人,見到蘇念冬給李曉盛雞湯,酸溜溜的說道:“我進來都沒雞湯喝。”
“來來來,你也有,夠不夠!”蘇念冬忙拿起一個大碗,盛好雞湯後還往裡放了一隻雞腿,擺到了朱老板面前。
“人齊了就開飯吧,餓了!”朱老板說完剛想動筷,沒想到卻被薛照冷冰冰的一句擾了興致。
“李曉,我有些話想問你。”
“吃完飯再問不行嗎,非要吃飯的時候影響我心情是吧!”面對李曉,朱老板還有個好脾氣,可面對薛照,他可不打算給他面子。
“好,那我飯桌上直接問,你到底是什麽人?什麽身份?把我帶來京城有什麽目的?”
薛照連珠炮似的發問讓李曉頭腦發蒙,他扭過臉看向一旁的鄭大人和劉啟明,前者搖了搖頭,輕聲說了句“他不聽我解釋”,後者直接冷哼一聲,想來兩人的相處並不怎麽愉快。
李曉對此有些無語,他從腰間解下虎豹營的令牌,丟給薛照。
“我是京師九大營中虎豹營的千戶,讓之問帶你來是為了施程的一個囑托。”
“施程?”
“對,他臨死之前向我說起了你,讓我在你需要的時候幫你一把!”
薛照撫摸著李曉令牌上的虎豹紋飾,又看著令牌背後“李千戶曉”四個大字,片刻後又將其丟還給李曉,“他怎麽跟你說?”
“他說外有強敵,國家貧弱,若想救國救民,必要自強。而你是京都第一政法大學畢業的高材生,會對我們的事業有大幫助。”
“你們?”薛照環顧一下飯桌上的其他人,有些挑釁的問道。
“對,就是我們。”李曉對他的態度有些慍色,他站起身來,挨個為薛照介紹起來:“鄭大人,鄭之問,在我們之間排行第三;朱老板,朱匯榮,老四;劉啟明,老五;小蘇是第六。我李曉,排行第一,第二就是施程。我們幾人在玉山之戰之前相識相知,同為一理想而戰。”
“那淳親王呢?”
“我不相瞞你。”李曉重新坐回主座,“在政治上沒有永遠的朋友,但有永恆的利益,淳親王比你我更明白這一點。”
“這都敢講,你對我還真的是推心置腹啊……”薛照話還沒說完,就被朱匯榮一句話打斷。
“你問那麽多幹嘛,我們就想讓老百姓有飯吃,有衣穿,國家富強,他們的子孫不需要白白上戰場。”朱匯榮拿起一個雞腿,咬了一大口,咽下後竟唱了起來,“有雞又有鴨,每天笑哈哈!”
“沒想到出去一趟,學問漸長啊!”見朱匯榮主動出來調節氣氛,蘇念冬也順著他的話說了起來。
“那當然,跟在大哥身邊,不光領略了戰場廝殺,也要腹有詩書。”
“說你胖你還喘上來,人家出去一趟都瘦了好幾斤,我看你怎麽還胖了。”蘇念冬正好借此機會,打擊報復朱匯榮一下。
“這叫身體內外,齊頭並進。”朱匯榮倒是厚臉皮,不理蘇念冬的調侃,大方自爆。
“哇,四弟都會成語了。”
這種場合怎麽能少得了鄭之問,他總能補上最精準的一刀,眾人也因為他這句話哈哈大笑起來。朱匯榮也借此跟李曉使了一個眼色,李曉心領神會的點頭同意。朱匯榮就拉住薛照,皺著眉頭說道。
“我聽大哥講,你畢業於京都第一政法大學,那想必你肚子裡還是有點墨水的。”
“有點不敢當,跟浩瀚汪洋比,還是差很多的。”
“別吹昂,吹多了我都不知道你該怎麽醉。”朱匯榮滴溜溜轉了一下眼睛,忽然問道:“你知道雞和鴨分別代表著什麽嗎?”
“雞和鴨?”薛照一愣,試探性回答道:“都是家禽,都能吃。”
“不對。”朱老板伸出一根手指搖了搖,“雞是又一個鳥,鴨是甲等鳥。”
薛照聽完覺得有些無語,攤開雙手,“這不就是簡單的把字拆分嗎,有什麽代表嗎。”
“那你就錯了。”朱老板見薛照已經上鉤了,不緊不慢地說道:“回京路上,我覺得無趣,跟西都守備錢大人借了一本《說文解字》看看,裡面有說‘波’字是水之皮也,‘滑’字是水之筋骨。我按照這個邏輯,就發散了一下思維,有個了不得的發信。”
“什麽發現?”劉啟明很合時宜的問道。
“來。”朱老板拉著薛照走到一旁的書桌上,拿起毛筆寫了兩行字,然後遞給薛照,“這些字你都認識嗎?”
眾人覺得好奇也都圍了上來,薛照指著紙上的字說道:“當然。”
“那你念來聽聽。”
“巭、孬、嫑、***、***,嘦、***、***、巭、昇。”薛照一口氣將兩行字全部念出,有些不屑的對著朱老板說道:“這很難嗎?”
“那你把每個字上下拆開,在讀一遍。”
“功夫不好不要大力……”
薛照隻讀了幾個字就瞬間臉紅,隨後惱怒的將紙張丟到地上,而小蘇也早就後知後覺的跑到了一旁,房間內只剩朱匯榮的哈哈大笑聲回蕩。
“你真是……”鄭之問伸出大拇指朝著朱匯榮比劃了一下, “你真是兩百斤的體重,腦子裡隻裝那二兩肉。”
“薛律師,這下你明白了吧!”朱匯榮上前拍著薛照的肩膀,“雞是怎麽又來一個鳥。鴨就是第一等鳥。”
“那按照你的意思,鳴叫的鳴豈不是細思極恐。”李曉適時補刀,眾人都通過他這句話,看向了一旁劉啟明。
“打住。”劉啟明趕緊擺手,“我是日月明,不是……”
“不是什麽?”朱匯榮一臉壞笑的問道。
“去你的。”劉啟明將盤中一個雞頭拗下來,丟向朱匯榮,卻被他靈巧躲開。眾人還在哈哈大笑,連薛照都覺得因為這個小插曲與他們親近了不少。
……
同一時間,京師外城一座破落的城隍廟內。一個衣衫襤褸的漢子推開廟門,踏過滿是霉點的麥草,走到城隍雕塑之後,對著領頭一人喊道:“車大人,魯州的夥計也來了。”
“好。”領頭人向著火,對著那名漢子喊道:“終於能為主公報仇雪恨了。”
“殺了那群西洋狗,為主公報仇雪恨。”
一時間,城隍廟內其它漢子群情激奮,恨不得當場將那些西洋人食其肉,寢其皮。
“不要著急,我們要耐心等待機會,既然那些西洋人是跟著朝廷的馬隊入城的,那麽我們一定要對其一擊必殺!”
眾人聽完領頭之人的話,紛紛點頭。
冷風如刀,劃掠大地,萬物如砧板上的魚肉,無力反抗!
(筆者注:本文所用漢字等均為簡體中文,不另提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