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問,有人嗎?”沒人應答。
“請問,有人嗎?”
還是沒人回答,沒辦法,我猶豫一會只能硬著頭皮推開房門,裡面同樣空空的,散著發霉的臭味,牆邊的床上一個老頭正光著膀子睡覺。好家夥,這是三顧茅廬的節奏。正好躲避一下裡面的氣味,我便去到院子裡的一塊光滑的石頭上坐著。之前總覺得老軍頭沒什麽東西,但是咱這穿越來的,人生地不熟的,一來沒有機緣奇遇,二來也沒有家族背景,三則沒有物理外掛,除了這個聽起來不太靠譜的師傅也沒別的去處,將就湊合湊合。沒想到啊,看看這院子,樸素自然;看看這棵小樹,雖然不認得是什麽樹,但看看這氣勢,直指蒼天;再看看我坐的這塊石頭,寒涼逼人,想必是練功寶地,高人,高人,隱士高人呐!看來能穿越的人果然都是天選之人,哈哈哈哈哈哈,老子也當一回天選之子——不行,不行,不行,不能驕傲,絕對不能驕傲,半場開香檳實乃大忌,大忌!
我左等右等,就是不見他起床,等到餓了,翻出來包袱裡的饅頭,乾巴巴的,卻又香又甜的。啃著啃著,不知怎麽,老軍頭站到我身邊,披頭散發地,身上髒兮兮的,眼睛直勾勾地瞪著我吃剩的半塊饅頭。
“小夥子,把饅頭分我一點。”
我看著他,有點像乞丐,猶豫之下,自己留了一小半,剩下的大半都給了他。他接過饅頭,坐在門檻上,一張開嘴就看到又長的門牙,和其他稀松的牙齒,感覺稍一用力就會從嘴裡脫落,啃饅頭自然也是費勁。等他啃完以後,他才問我是幹嘛的,為啥來他家。我把原委跟他一講,他說:“怎麽還有這樣的人,不過看你分我饅頭的份上,你就跟著我吧!”
我趕忙拱手道謝:“謝師父!”
“你先別叫師父,先說好,我沒啥武功之類的,單單會一樣。”
“會什麽?”
“跑。”
“跑?”
“對,跑!打不過就跑。”
“那為啥不殊死一搏試試,萬一贏了呢?”
“贏?打不打得過你過兩招就能看出來,能贏早就贏了不能贏的,晚了想跑都跑不了。”
我不吭聲了,不是宗師我忍了,軍頭我也認了,但是只會跑那不就是懦夫嗎?真男人不得不死不休?那我來這學什麽?什麽也學不到?跑?誰不會呢?撒開腿就跑了,還用學?老軍頭應該是看出來我的顧慮,說道:“我知道你在想啥,你肯定會想,跑,誰不會?但你看我,”說著他敞開衣服,乾癟的皮膚露出根根肋骨,又挽起褲腿直到大腿根,整條腿像一根乾枯的木棍而給有血有肉,接著他又背過身子展示他的背部得意地說道:“你看,沒有一處刀傷、劍傷。”
我指著他腰上的一片疤,反駁說:“那這塊地方是啥。”
“害!那是有一次跑得時候不小心摔倒,腰正好戳到燒著的木頭上,給俺燙得。怎麽樣,不騙你吧!一次兩次你可以說我運氣好,可是俺從軍四十年,大大小小也打了幾百仗,雖然大部分都是勝仗,可一處不傷——俺覺得從軍的人沒有其他人能做到。俺十八歲參軍那年,並不是為了什麽軍功做官一類的,就是簡簡單單為了一口吃的,那時候聽人說當兵有飯吃,俺就去了。到了哪以後聽到當官的說,打仗得軍功,領賞又光榮,俺才知道當兵也能當官發財。第一次打仗時去打繳山賊,殺一個賞一兩銀子,殺兩個賞二兩,殺了領頭的直接當官。當時俺一聽好啊,那俺多殺幾個不就不愁吃穿了!結果到了戰場上才知道,對面地勢高,我們地勢低,後面地催前面的,前面的怕對面的,眼看著天上箭嘩嘩地跟下雨一樣射過來,誰心裡不怵?但是怵也沒用,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俺尋思放開了衝,箭射不著咱,結果突然一箭貼著我的耳朵飛過去,嗖地一聲,帶著一陣涼颼颼的風,插進後面小兄弟的眼睛上,血濺到俺脖子上,還以為是天上的雨哩!一下就把俺嚇傻了,也一下子悟了,就跟那個什麽祖師說的,頓悟!俺年紀輕輕就頓悟了。什麽功啊,官啊,錢啊,都沒用!活著,只有活著才有用。從那以後,俺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活著。記住啊,活著才是最重要的。”說最後一句話的時候他歎了口深深的氣。那時候我年齡尚小,稍有點道理的話都能讓我深信不疑。老軍頭說的是有道理的,活著才是根本,我便心甘情願地跟他下去。
每天做的無非就是跑步和鍛煉,沒什麽招式可言,還有就是幫他燒火做飯,打掃房間,乾乾農活,不像一個徒弟,倒像是一個仆人。早上五點起床,先幫老軍頭做好飯,等他起床期間自己還得繞著院子跑步,蛙跳、俯臥撐,吃完飯收拾完以後又得跟著他去他一小片地裡除草翻土,忙完了又要開始做中午飯了。下午他照常要睡覺,我可沒有那福氣,在院子裡安安穩穩扎馬步,天稍微涼一點又得下田,一直忙到晚上估摸十點多才能上床休息——對,還有張閑置的床,盡管有點硌背。剛開始那段時間可折磨了,連燒柴火都不會,有時候我都懷疑自己學了十幾年學了什麽東西。那種鍋我在老家見過,一口大黑鍋架在用磚頭砌成得灶台上,連接著一個木製的帶有把手的風箱。我從來沒有用過,只會點燃以後使勁加柴火,直至填滿整個洞口,然後使勁的拉風箱,聽著風呼呼地在鍋底吹,火騰騰加熱鍋底。不出意外,老軍頭拿棍子照我腦袋使勁敲了一下:“笨蛋,這樣燒得又慢又費柴火!”接著他從裡面抽出一多半柴火,用水澆滅扔在院子裡,剩下的繼續燃燒,火焰頂部剛好接觸到鐵鍋。
“用外焰加熱!外焰溫度最高!”
“嘟囔什麽?”“啪”地一聲,老軍頭又給我腦袋來一下,“連個鍋都不會燒!”
從夏天一直到秋天,田裡的活也忙完了,=每天日複一日的重複鍛煉,終於讓我有些不耐煩。我的馬步已經扎得更結實,俯臥撐一口氣也能做兩百個,繞著院子能不停地跑一上午,我當然知道這是基本功,得益於這副身體,讓我事半功倍,我想要是我之前的小身板,恐怕沒個一年半載達不到這水平。基本功不能忘,但怎麽著也得教個一招半式的吧!自打有這個想法,每回鍛煉的時候我都有意無意地瞥一瞥坐在那塊石頭上的老軍頭,他每天都坐在那,太陽不冷不熱地照著,一副昏昏欲睡的樣子。但是總會被我自己的猜測打了退堂鼓,“他睡著了,是不是不方便問?”“他看著心情不好啊,還是等一會吧!”“今天天氣不好,他又回到屋裡了,等天氣好吧。”如此消磨了一個多月我實在受不了,終於我鼓起勇氣,也沒管什麽天氣、心情、睡不睡覺之類的,就像鬥起膽子向老師提意見一般。
“師父,您看我練得差不多了,能不能教我兩招?”我一臉堆笑,整個身子十分別扭。
老軍頭抬抬眼皮,一雙乾枯的眼睛看著我,我甚至懷疑他是不是又快睡著了。只見他吧唧吧唧嘴,慢慢站起身子說:“來,咱倆練練。”
我看著他快要散架的身子和晃晃悠悠地腳步,真怕一個不小心碰倒他再也起不來。我忙搖搖頭,說:“不行,我一個不小心誤傷您。”他擺擺手回應說:“不打架,不打架,打架我不行。咱來老鷹抓小雞,我當小雞,你當老鷹,你來抓我。”說完,老軍頭擺開架勢,雙手吐了口唾沫,我以為他要拿出真本事了也不敢馬虎,退到門口作出跑步姿勢。
“開始!”一聲令下,我身體一個箭步衝了出去,握住了老軍頭的手臂,感覺和樹枝沒啥區別,而他還沒動起來,右腿還懸在半空中。這讓我很得意,對自己最近的訓練成果十分滿意。起碼敏捷方面已經很不錯了。反觀老軍頭,他一臉落寞,甩開我的手掌,緩緩坐在那塊光滑的石頭上:“前幾年從行伍裡退下來的時候,還沒人能抓住俺。”說這話的時候,他的手指漫無目的地在地上寫寫畫畫,畫出一個亂七八糟的圓。這時他給我的感覺不再是飽經滄桑的老軍頭,而是一個七八歲左右犯錯了的兒童。我安慰他說:“您年齡大了。”我不怎麽會安慰別人,只能擺出殘酷的事實。
“您是哪一年退下來的?”我又問道。
“金慶元年,那年新皇帝一登基我就退下來了,他們也嫌我太老了。”
“現在是哪一年?”
老軍頭掰著手指頭,一邊數一邊念叨著,一直數到十二:“十二,是金慶十二年。”他恍然大悟,“十二年,已經過了十二年了,怪不得我已經不行了。”似乎時間為他自己找了個合理的借口,他渾濁的眼睛裡重新又迸射出光芒,一個不起眼不知他從哪裡掏出來幾個銅板,交到我手裡:“出門左拐,一直走,有家門口一窩雞屎的,敲門,去問他家買隻公雞。”
我問多少錢,他回答說:“夠用。”接著嘴裡哼哼起聽不懂的小曲。
我不知道買雞是幹啥,我覺得可能是為了獎賞我,正好來了這麽久一回肉還沒吃過,一想到雞口水都要流出來了。我照著賣家的囑咐,提著雞的翅膀,盡量離得自己遠遠的,生怕雞屎拉在我的腳上。
“什麽時候殺?”我問。
“殺?殺啥?”
“殺雞啊!買雞不就是為了吃嗎?”
“吃,當然得吃,什麽時候你抓住它咱什麽時候吃。”說著老軍頭從我手裡接過雞,朝遠處一扔:“去吧,去逮吧!逮不著別吃飯嘍!”我怕我到手的雞飛了,忙提腿擱小公雞後面追。剛開始雞圍著院子跑,每次都差一點抓住,一個不注意它就撲騰出去,後拉把它逼急著,扇著翅膀,掉著羽毛,飛到了牆上,著實令我為難。我望向老軍頭,企圖尋求幫助,可他又眯縫著眼睛睡著了。等我爬上牆,小心翼翼地沿著牆頭靠近它,它就跟故意捉弄我一樣張開翅膀飛到房頂上,挺著胸膛,悠哉遊哉,頂著顯眼的紅冠子,眼睛望向遠方。我感覺受到了羞辱,但也只能忍著、悄悄地、慢慢地、一點一點地靠近,從牆頭匍匐到屋頂。屋頂上鋪的黑色的瓦片,踏上去喀拉喀拉作響,沒走兩步腳下一滑,嘩啦啦掉下幾片瓦片,自己也從房頂上摔了個屁股蹲。得虧身體不錯,加上院子裡是松軟的泥土,我竟然沒啥大礙,只是屁股隱隱約約疼了好久。公雞也在驚嚇中跳下屋頂,不知所蹤了。
來不及為丟掉公雞哀傷,我偷偷朝著老軍頭那裡瞅去,不過他還沒醒,要不是看到他腦袋一沉一沉的,我都以為他駕鶴西去了。正好我偷偷把摔碎的瓦片扔到屋後,打掃完確保沒有紕漏後再悄悄溜出門去,繞到屋子後面,繼續抓雞。屋子後面有一小片荒地,長滿了各樣的雜草,然後是一個淺坑,還蓄著淺淺的水,再後面則是一片樹林,院子裡時常飄來它們的葉子,方形的、三角形的、圓形的還有菱形的。雞在哪呢?雞在草窩裡覓食;悄悄過去,雞轉身跑到坑邊的沙土地上。雞在哪裡?雞在土窩裡小憩;快步過去,雞站起來跑進林子裡。雞在哪裡?雞在林裡散步,飛奔過去,雞探著脖子,張著翅膀往樹林深處奔去。我跑啊跑啊,雞就逃啊逃啊。每當我快追上,雞要麽一個拐彎,朝另一個方向,要麽就從我褲襠裡鑽過去,跑到我的後面,來來回回折騰了好長時間。更可氣的是,每當我累得上氣不接下氣,不得不停下休息的時候,它倒是眼睛銳利,耳朵聰敏,緊跟著停下來,探著的脖子旋即立得直直的,眼睛瞪得圓圓的,胸脯挺得高高的,儼然一副勝利者的姿態。每次看到我都氣不打一處來,喘不上氣我也得抓住它。它真機靈,看我跑得慢,它就慢悠悠地,踩著小碎步,一點也不怕的樣子。等我全力奔跑的時候它才使出全力來,脖子前伸,翅膀張開,嘴裡亂叫著好像能飛起來一樣,實際它連樹梢也飛不上去。
你追我跑了一整天也沒能抓住它,沒辦法,我已經累得走路的力氣都快沒有了,只能回去。老軍頭的房子離我不到一百米,我卻覺得離我太遠了,遠到我走一天也到不了。我太累了,躺在地上也能睡著,我又太餓了,餓得走路都要扶著樹。等我靠在樹上累得像一條野狗似的,公雞大搖大擺不知什麽時候逛到我身後, 一個勁地打鳴。我覺得備受侮辱,忍著累和餓從地裡抓起一把泥土朝它扔去,但是恰好落在它身前,它甚至連動也沒動。
千方百計忍著來到門口,突然聞到一份菜香,循著香味我來到桌上,此時老軍頭吃著正香。我什麽也顧不上,拿起一個饅頭塞到嘴裡,真香,真香,甜絲絲的,就是有點乾。桌上倒是備好了一碗水,我拿起來一飲而盡。今天的菜是燉豆腐,豆腐燉的軟軟爛爛的,嚼在嘴裡滿是豆子的香氣,從嘴裡飄到胃裡,頓時振奮了精神。我顧不上別的,眼裡只有饅頭的豆腐,三兩下就吃下了兩個饅頭,一碗豆腐,肚裡雖然只是半飽,但是足夠睡覺的力氣了。臨了,我又伸手拿喝水的碗,發現碗裡的水又滿了,我沒精力細想,隻管喝就是了,接著徑直奔向睡床,幾秒鍾的功夫就睡熟了。不出意外,夜裡不知什麽時間,劇烈的饑餓感又把我強製喚醒,我重新又陷入困倦與饑餓的鬥爭中心。一邊想安心睡著,饑餓感慢慢消散,另一邊則想吃飽了睡得才香。結果就是反反覆複,既無法入睡又感到饑餓。夜裡的蟲子吱吱叫個不停,襯托漆黑夜尤為安靜。我順著窗戶射來的月的光,悄摸摸下床,找尋吃的。剛剛吃過飯的桌子正對著門縫,清涼的月光不偏不倚地映在青瓷碗上,上面擺著兩個饅頭,旁邊是剩下的一點豆腐和一雙筷子。顧不得別的,我先摸個饅頭啃上兩口然後悄聲扒拉一口豆腐。老軍頭那邊轉個身,床被壓地吱呀吱呀地響,我也隨之降低聲響,生怕將他吵醒。悄咪咪吃了個一乾二淨,用用舌頭乾淨嘴巴才算心滿意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