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朱慈烺正倚靠在北官帽椅上,思忖自己日後的出路。
滿打滿算三年八個月後,闖王將來到忠誠的京師,自己當何去何從?
要不趁機溜出京城,喬裝打扮投奔闖軍?不妥。
很現實的問題擺在面前,即使自己保持謹慎,可嘴裡仍會無意識蹦出不屬於這個時代背景的話語。
而非急切的一路順風順水接收大明降卒,之後從一片石開始節節敗退,其在北方統治宛如空中樓閣,轟然倒塌,八個多月潰敗至襄樊。
作為底線並不夠低的明末異類,怕是半路被當成妖人抓起來架火上烤。
抑或步入闖營便被人舉報換了前程。歷史給李自成的時間太過緊迫,此路不通。
坐以待斃?若歷史仍按照原有路徑走下去,洪承疇兵敗松山,李自成兵臨開封也就明後兩年的事。
那時,手下既無強兵也無強將,被軍頭裹挾當傀儡,都算積善之家必有余慶照進現實,可大明自萬歷起,與積善之家便扯不上關系。
崇禎十三年,大明真正能獨當一面鎮守一方的統帥不過洪承疇與孫傳庭。
可……一個會在朝廷百般催促下與清軍決戰,經典反向再現畢其功於一役,然後被俘。
一個尚在大明專屬人才儲備庫——詔獄裡悟道,將錯過闖王版本升級檔口。
朱慈烺心念至此,不由得感喟一句:“大明怎麽變成這個樣子。”
水有源,樹有根。朱慈烺心道,自高淮亂遼起,遼事,天下事始不可為。而太監手中的權力在大明多數時候,只是皇權的延伸。
大明衰亡的罪魁禍首、君主離線製踐行者、萬歷老宅男可窩在陵墓裡呢,不如……
學學薛仁貴刨自家祖墳,去刨了萬歷的陵寢?
卻不是信轉運那一套,而是朝廷現下缺銀子,沒銀子拿什麽養兵練兵?
九邊欠餉早已以年為單位,就連遼東都已經以月為單位欠餉,原本不應差餓兵的大明聖君,竟指望九邊將士用愛發電。
就刨你了,萬歷!
可自己手下哪來那些缺德冒煙的專業人才,張榜貼告示高薪招聘從事刨墳的手工業者?
即便私底下去幹,沒有不透風的牆,東窗事發後,皇明祖訓以及兩百余年皇位繼承的慣性也保不住自身東宮的位置。
黃伴伴見朱慈烺左手鋪開坤輿圖,右手翻閱戶部帳冊抄本,時而沉思、時而歎氣、時而咒罵,嚇得不輕。
可也不敢上前,只能在心裡叫苦不迭:殿下的癔症愈發嚴重,可如何是好。
朱慈烺起身仰天長嘯:“路在何方?路在何方?”
發了會癲的朱慈烺,此刻又坐回北官帽椅,暗自思量,誰是我的敵人,誰可以是我的朋友。
是日,朱慈烺強種附身,聲稱已無大礙,執意要去皇極門內聽政,黃伴伴拉都拉不住。
暮氣沉沉的大殿內外六部官員正推諉扯皮。朱慈烺冷眼旁觀,瞧著排隊排到殿門外的大臣們,唏噓不已。
寅時時分起床,卯時上班,此刻仍受烈日炙烤,難道這都不算忠臣?偶爾如此也就罷了,奈何崇禎熱衷於朝會。
依此朝會頻次,欲求安定內憂外患之策,豈不貽笑大方?朱慈烺內心暗自嘀咕。
慈慶宮。朱慈烺今日正百無聊賴的訓兔子。訓那隻名為解語的兔子:“解語,你給我聽好。
再給你次機會,過錯嘛先記著,限期一個月,你若學不會握手,我就把你紅燒嘍!”
兔子抗議般繞著朱慈烺蹦噠,邊蹦噠邊新陳代謝,那畫面太美。
收拾妥當後,朱慈烺樂呵呵的遛起了兔子,黃伴伴緊跟在側後。
沒走幾步,朱慈烺駐足瞟了眼當值的東宮侍衛,抽冷子道:“喂個兔子還能遛兩圈,愉悅身心。”黃伴伴略一思量明白大概。
中秋那日月黑風高,殿下追趕炸毛的兔子時,不慎掉進湖裡。
要不是他水性極佳,及時跳入湖中將朱慈烺救下,等東宮侍衛慢悠悠趕到湖邊時,黃花菜都得涼了。
殿下醒後雖多次為眾宦官及東宮侍衛向周皇后求情減輕了處罰,眾人得以才挨了十板子了事。
可想必殿下對東宮侍衛已頗為不滿。黃伴伴揣度了幾息,審慎的回道:“殿下,不如向皇上稟明,尋個貼心的護衛。”
朱慈烺蹲下身,握住兔子前爪上下晃了晃,繼而喂給兔子一些青草。交待黃伴伴將解語送回去後,朱慈烺向皇極殿而去。
朱慈烺端坐在輦上,身側向後退、似是望不到邊際的紅磚金瓦,帶給他除去歷史的厚重感外,還有冰冷的孤寂。
近些時日,身旁服侍的老宮女與宦官皆異常恭順,東宮講官們也時刻秉持君臣本分,疏離而恭謹,可他感受不到絲毫的溫度。
乾清宮,東暖閣。永樂年間始建的乾清宮,黃琉璃瓦重簷廡殿頂,丹桓宮楹。
朱慈烺垂眸盯視幾息漢白玉石台基,再抬頭時已是謙和仁弱的儀態,緩步拾階而上,進殿向崇禎規矩地行過問安禮後,便杵在禦案前。
崇禎不時詢問朱慈烺對奏疏的看法,他小心地應付著。
在崇禎身邊捱了數日的朱慈烺,覺察到崇禎對自己答覆頗為滿意。
逮到時機,朱慈烺向崇禎進言道:“父皇,上次兒臣落水後痛定思痛,心想著身旁若是有個機警的侍衛,許是不至於休養這麽久,耽誤課業。”
崇禎盯著奏疏沒抬眼,等朱慈烺下文。
朱慈烺在之前那個時空一直相信:對付這種極度缺乏安全感,素性猜忌之人,真誠永遠是必殺技。
他坦言道:“兒臣想要尋個侍衛,也好護兒臣周全,讓父皇母后安心。”
崇禎依舊沒有從奏疏上挪開視線,半晌,緩緩開口,道:“那便去錦衣衛裡尋個。王承恩,你跟太子去挑個如意的。”
崇禎今日答應這麽痛快,也是聽聞東宮講官對太子為手下求情讚譽有加,稱其仁德而欣慰。
南鎮撫司今天迎來了貴客, 錦衣衛指揮使駱養性聽聞太子殿下要來錦衣衛選人,匆忙趕過來。
朱慈烺待駱養性行過禮後,沉聲說道:“駱指揮使,本宮前些天的事,你已知曉了罷。”
駱養性恭維道:“殿下洪福齊天,吉人自有天相。”
朱慈烺道:“把這兒錦衣衛百戶以上,手裡沒緊要差事的都叫來,本宮等兩盞茶的功夫。”
不消兩盞茶功夫,一聽太子要挑人,尚有進取心的都三步並兩步趕來,列於南鎮撫司院內空曠處。
朱慈烺從中堂走出,在幾十名錦衣衛百戶面前經過,憑著平日識人的感悟,最終駐足在一人身前。
只見此人不過十**歲,鼻直口方國字臉,一雙劍眉恰好掩蓋住略顯狡黠眼神。
朱慈烺在那個時代得到多次驗證的尺規:有眼緣的氣場相合,思維方式和行為邏輯多半相近。
雖說君主應如大江奔流到海,不棄細流,但常伴身邊總要有個舒心的,用著也順手。
看年紀大抵是世襲或蔭封的錦衣衛百戶,自不必說。朱慈烺問道:“叫什麽名字?”
“回殿下,耿郅。”
朱慈烺又問:“祖籍何處?”耿郅回道:“陝西行都司涼州衛。”
朱慈烺道:“以後就跟著本宮罷。”耿郅聞言跟在身後。
二人未走幾步,朱慈烺輕聲細語,“本宮這私下沒那麽多規矩。”說話時半轉身,打量著耿郅神情,見他仍是一副恭敬的神色。
朱慈烺淡淡道:“平時無事不必常伴左右,有事通傳,你隨叫隨到即可。行了,下去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