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慈烺此言一出,張世遵臉色數變,耿郅更是臉上都白了幾分色度,喉結微動。
張世遵低聲道:“慎言。”朱慈烺不以為意道:“哎,今日言者無罪。”
張世遵心道,你老子拍板定下的鐵案,你還能推說癔症沒好,我怎麽狡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朱慈烺將二人神情盡收眼底,心道,還是急切了些。轉而說道:“第二位乃是五省總督洪承疇。”
張世遵道:“洪亨九前些年在陝西剿平流寇,如今已去解遼西錦州之圍,成敗在此一舉。”
朱慈烺道:“從萬歷年間薩爾滸之戰至今,國朝過度迷信畢其功於一役,在遼東葬送將士不知凡幾,陣亡幾個總兵早已習以為常。
洪承疇此次戰略是正確的,耗,比的是戰略定力與糧秣軍械保障。可終究耗不過大清,只因國朝財稅制度早已崩壞。”
張世遵心想:意思大致明了,可什麽財稅制度……習慣了。問道:“那第三位是?”
“前保定總督孫傳庭。”
“孫伯雅確是個帥才,擒獲闖王高迎祥,如今仍在詔獄裡關著……”張世遵歎道:“依殿下的意思,尚且掌兵的洪承疇敗局已定,終落得殺身成仁結果,留個好名聲?”
“洪督師麽,但願罷。”
二人聽得雲裡霧裡,怎地就但願?也未追問。朱慈烺道:“世遵,你來說說。”
張世遵輕搖折扇,道:“殿下所說的幾位之外,我還想到一人。”
“何人?”
“吳兩環。登萊之亂就是他帶領關寧軍平定的。”
朱慈烺心道,二環子啊,怎麽把他忘了。督師多由文官擔任,輪不到他,他也沒那個能力,不過當個總兵綽綽有余。
吳襄曾在遼東混跡多年,虎子無犬父嘛,最起碼跑路的本事絕對一流。
“吳兩環還有多少家丁?”
“一兩百肯定有。”
朱慈烺心道,少是少了些,想必都在遼東地獄裡歷練過,作戰經驗豐富,就是估計年紀都老大不小。
按照這個思路……那些曾在遼東、遼西戰場和清軍正面廝殺過,如今歸家賦閑的武將也不少。心念至此,若披雲霧而睹青天。
一直未插話的耿郅此時說道:“少主,小公爺,我小時候聽人講評書演義,其中不少名將也並非武將世家出身,亦可陣前搏殺,為國建功立業,封侯拜相。”
朱慈烺道:“嗯,無論文臣武將都必須有基層、陣前經驗。絕大多數人並不是天生就會練兵、帶兵、統兵。
從良家子、軍戶和貧民中選納人才,加以培養,才是正道……”
倏爾,朱慈烺話題一轉:“可有些人德不配位,承繼祖輩余蔭,卻乾著損害國家利益的勾當,甘當蠹蟲。”
張世遵心道,怎地扯到這兒來,素日與你親近,總不能輔弼你的,你也不放過吧。
見日頭偏西,朱慈烺道:“天兒也不早了,就先聊到這,改日再聚罷。”
朱慈烺從茶舍走出,與張世遵拜別後,望著成國公府方向,心道,禍福無門,唯人所召。世無地獄,唯人自造。
崇禎十三年九月初九日秋高氣爽,冬日將近。宜摸魚。注:怎,八旗勇士就不能摸魚啦?
錦州城內。須發皆白的祖天壽即祖大壽愁容滿面問道:“這次運來多少?”
侄子祖澤遠回道:“韃子半路截擊,運進來不足百車。”
祖大壽眉頭緊鎖:“才這麽點,夠幹啥的。”
早在七月初六日,多爾袞、豪格、阿巴泰、杜度領皇太極命令搶割錦州城西的莊稼。
祖大壽眼看割麥子的清軍數量眾多,難以阻止,隨即兵分三路,祖大樂祖大弼各領一部作為疑兵,親領一部出城迎戰。
清軍未分清哪路才是主力之際,祖大壽率部趁亂斬首一級,遼東代代相傳的手藝可不敢荒廢,掠走三匹戰馬,三路大軍便呼喇喇遛回城去,留下清軍在風中凌亂。
明軍倒是零陣亡,可清軍連燒火的麥草都沒給錦州明軍留下。這些日子,錦州城內僅依靠轉運的軍糧勉強度日。
祖大壽似是自言自語,又似是詢問祖澤遠,喃喃道:“也不知長伯那邊如何。”
近來,吳三桂可謂春風得意馬蹄疾。
五月份時,吳三桂在夾馬山憑借山海關、永平遼東難民二代組成的新軍,初生牛犢不怕虎,竟以數百平均年齡二十左右的愣頭青騎兵,擊退並追擊清軍一千五百白甲巴牙喇九裡,一戰揚名。
……
大清和碩睿親王,高眉長臉,一把絡腮胡的多爾袞在杏山無論如何誘敵,明軍四總兵皆巋然不動。四總兵依靠城樓上火炮支援,背城結陣,立體防禦。
多爾袞也不敢照搬老奴屍與城齊、不惜傷亡的攻城方法。
怎就不咬鉤呢?多爾袞無奈率領清軍又轉向松山方向。
九月初九日。多爾袞率部抵達松山後,明軍三總兵仍是依托城牆布置防禦。
袁崇煥構建的堅城防禦體系經歷過多次實戰檢驗,老奴、皇太極試過都說好。
無計可施之際,多爾袞望見松山明軍軍陣中有吳三桂的旗幟。多爾袞小眼睛微眯,捋了幾下八字胡,計上心頭。
心道,聽多鐸說,對面那個喚作吳三桂的總兵,是個愣頭青,數百騎兵就敢追擊我們巴牙喇。
不如……去引誘一番,說不準吳三桂就虎超的追擊出來。
多爾袞下令後,清軍胡亂衝鋒幾次明軍軍陣,沒打下來,便撤了回來。
寧遠團練總兵吳三桂笑道:“誘敵也太假了。”不止吳三桂,祖大樂、劉肇基也都瞧出來。
吳三桂拱拱手道:“二位將軍,韃子應是來應付差事,對峙多日,韃子將士難免有懈怠之心,我前去一探。”
說罷策馬率領愣頭青們呼喇喇縱馬追擊清軍。二人聞言也都領軍跟在後面。
松錦開戰幾個月以來,明清雙方一直進行著低烈度、高頻次的小規模試探。
凶險程度異常高,清軍猛將圖爾格都在試探中受傷,現今在後方養傷。
多爾袞狡猾詭詐,僅靠設伏誘敵,明軍三總兵並不會理他。他便以實為虛,正常撤軍,待到明軍遠離城樓後,再掉頭猛打一通。
正如多爾袞所料,吳三桂的部隊追出沒多遠便被清軍包圍,祖大樂、劉肇基連忙領兵救援。
雙方一通惡戰,吳三桂部被圍困還不忘傳統手藝,順手噶了清軍首級六級,繳獲戰馬十六匹。
吳三桂率部衝出敵陣後,撤入松山休整。
此役,清軍繳獲戰馬一百二十匹,盔甲五百七十副。
多爾袞喜滋滋的誇大敵情,呈報皇太極,說在松山擊潰明軍五萬, 擊敗一眾總兵。之後便繼續混日子,等濟爾哈朗來輪換,多爾袞已然深諳大明戰報精髓。
此役吳三桂部陣亡中低級軍官五人、士兵一百六十二人,負傷二百四十五人。
祖大樂部陣亡把總一人、士兵九十九人,負傷六十四人。
劉肇基部陣亡中低級軍官三人、士兵八百六十九人,負傷二百九十一人。
撤入松山,安穩下來的吳三桂道:“上報洪督師發落。”
寧遠。
洪承疇收到戰報,呢喃道:“此番吳三桂浪戰出擊,原本按部就班防守無需損失這麽多兵馬。
但其深陷重圍,換旁人搞不好全撂裡面,還真不舍得處罰吳三桂。
倘若我大明將士都能如吳三桂一般,猛打猛衝而不潰敗,大明中興指日可待。”
洪承疇對吳三桂洪承疇是先申飭後褒獎,對劉肇基則是訓斥。卻非有意偏袒,二人一同練兵,被圍的吳三桂傷亡比救援的劉肇基傷亡還小。
九月初十日,慈慶宮。朱慈烺又在發癔症,至少在黃伴伴看來是如此。
朱慈烺咀嚼著小魚乾與呆立不動的解語對視盞茶功夫,解語捋捋耳朵繼續咬嚼青草。
朱慈烺放下小魚乾,神情肅穆對解語說道:“還有九天,你若再學不會,真變成盤菜啦。”解語並不理睬朱慈烺,乾飯最重要。
……
皓月當空,灑下皎皎清輝,將周圍的一切染成銀白色,使黑夜不再黑暗。
成國公府。耳房內一個白影輕手輕腳地懷抱個油紙包裹的木匣,一閃身竄出房門,步履輕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