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臨時,偌大的順軍營地已積雪盈寸。
營帳中飄舞著一堆堆柴火,遠遠望去就如一隻隻巨大的螢火蟲聚集在雪夜中;哨兵持戈列隊巡邏著營地。
中軍營帳內,李過正與眾將連夜商討破城之策。
去年四月,清軍入關,旋即以秋風掃落葉之勢席卷華北,山西,陝西,河南,湖北諸地,大順政權土崩瓦解;今年春夏之際,豫親王多鐸分兵東進,三個月內破揚州,取南京,陷江浙,成立僅一年的弘光朝廷彈指間灰飛煙滅。
兵鋒之盛,曠古未聞。
由此自東晉以來,南方政權賴以倚仗的秦嶺至江淮這一整條防線完全被撕裂;全國抗清形勢岌岌可危。
所以趁隆冬時節,清軍休整喘息之機,隆武朝廷決定發動收復湖廣的軍事行動。
荊州守將鄭四維,乃趁亂襲殺防禦使孟長庚,獻城降清的順軍叛將;這廝深知城破後的下場,據城拚命頑抗。
戰事拖得越久,對明順聯軍就越不利,加上這場突如其來的雪勢……
所以,眾人都憂心如焚啦。
“放開我,快放開我,下次絕對不敢啦!”眾人正熱烈討論著,突然帳外一陣騷動,有人在大喊大叫。
中軍營帳重地,豈由人隨便喧嘩。
被打斷思緒的眾將齊刷刷盯向帳外,皆面帶慍色;李過猛的抬首,用略帶沙啞的聲音沉聲喝道:“何人在外大呼小叫!”
“回毫侯,攻城左營一士卒在帳外偷偷尿尿,被我等逮了個正著!”帳外親軍稟告道。
什麽,一小小士卒,竟敢跑到中軍帳外尿尿!
這份肥單,當真聞所未聞。
本因攻城之事堵得慌的李過勃然大怒,猛一拍案幾,厲聲喝道:“按軍規,給本侯重責三十軍棍!”
“諾!”
撒泡尿就挨三十軍棍,這順軍軍紀未免也太嚴了吧;不過這三十軍棍挨下來,短時間內咱是上不了戰場了,趙立頓時大喜。
但瞅著親軍拎來一根碗口粗的大棒,他心裡頓時打了突,這三十軍棍怕也不是那麽好挨的哦。
搞不好,當場就有掛逼的可能。
“各位大哥,請先等一下子;吾有金玉良言,欲進獻毫侯!”他連忙掙扎大呼。
“嘿嘿!好大口氣,你一小小士卒,毫侯豈是你能見的,先見識一下俺手中這根大棒的威力吧!”持棒親軍蔑笑道。
“毫侯,吾尿急是小,但吾更急者乃是順軍的生死存亡啊……”趙立正大呼著,忽覺腳底一空,整個人已被掀翻在地,四肢被牢牢按住。
“毫侯,手下留情啊!”
“吾有妙策,可破荊州,取武昌,定湖廣!”他正拚命叫著,一連幾棍已打了下來,真他娘的痛啊。
“哎喲喲……”趙立立刻誇張的嚎叫起來。
“毫侯,吾一片赤膽忠心,滿腹錦囊妙計。你打死我是小,但要數萬順軍弟兄隨吾陪葬啊……哎喲喲……”
“毫侯,此戰關系整個湖廣抗清大局,也是你重整大順軍的絕佳機會;你就這樣白白浪費掉,吾且問你,你如何對得起死去的先帝,如何面對天下千千萬萬漢人……哎喲喲。”
“李過,你這個自以為是,冥頑不靈的蠢貨,王八蛋……”
“住手!”當打到十來棍時,忽聽一聲暴吼。
趙立連忙抬頭,只見李過在眾人簇擁下,正怒不可遏的站在帳簾處。
只見他右目噴火,一張國字臉陰沉得可怕,手一指,厲聲喝道:“將這狂悖之徒給本侯押進帳來,若說不出個子醜寅卯,定斬其頭!”
略施一番苦肉計,終於把李過給引了出來,趙立大喜過望。
此乃自己徹底擺脫生存危機,乃至聲名鵲起的絕佳機會。
若還不能把握住,死得也不冤。
李過霍的轉身,怒氣衝衝回到主位前,沉身坐下。
還未等他開口,一旁一位峭瘦精悍,面容冷酷的少年將軍已霍的拔出腰刀,刀尖戳指趙立,眥目怒喝道:“你這廝竟敢口出狂言,侮蔑吾父!你有何策,速速說來,若敢亂打誑語,某李來亨定斬下你項上狗頭!”
正呲牙咧嘴揉著屁股的趙立微微一怔,連忙衝他拱拱手,“原來是小李將軍,久仰,久仰!”
再衝李過拱拱手,衝高一功,黨守素,李友等人拱拱手,好一通久仰下來後方道:“毫侯,各位將軍!諸位都是久經戰陣之人,豈不聞‘螳螂捕蟬,麻雀在後’乎?”
李過冷哼一聲,右目猶在噴火。
趙立大膽迎著他的目光,繼續道:“恕吾直言,荊州城雖城高牆堅,但鄭四維手中兵力不足一萬,我軍人多勢眾,拿下荊州當不在話下!
清八省總督佟養和不久前敗過一仗,折損人馬萬余;武昌城內兵馬不足,被左良玉部焚毀的城牆尚未完全修複,拿下武昌亦非難事!
某所憂者,乃是清廷之援軍也!”
眾將聽了,有幾人嘴角露出一絲嘲笑。
在擬定戰役計劃時,這些因素俺們都考慮過的,還由得你來說。
只是從他一小小卒子口中說出來,多少有一點子違和感。
李來亨嗤笑一聲,冷冷道:“清軍援軍無非三路,漢中賀珍反正,這路清軍自顧不暇;佟養和兵力有限,自保尤為不及。
南京距此千裡之遙,天寒地凍;順天府的多爾袞就是有心,也無力,徒遙望湖廣磋談爾!”
“小李將軍分析的沒錯,但吾擔心的正是南京方面這隻大麻雀!”
趙立立刻道“雖天寒地凍,但江面並未封凍。若多爾袞遣一悍將領八旗精銳由江寧乘船溯江而上,二十天內就可抵達荊州城下!
八旗精銳的戰力就不肖小的多說了吧。
到時與鄭四維來個裡應外合,後果不堪設想!”
李來亨聽了,卻哈哈一笑,“來的正好,某正等著與之再好好乾一仗!”言語間,對順軍這一年多來的潰敗,頗為不服氣。
“小李將軍果然豪氣乾雲,令在下佩服!”趙立立刻衝他一豎大拇指。
李來亨冷眼瞥著他,藐視之意絲毫未減。
握刀的手依然很緊。
瞧情形,趙立出言稍有不慎,就有可能人頭落地。
這時,攻城營主將田虎眉頭一皺,喝問:“小子,我且問你,你以為南京方面會派遣多少援軍!”
“不超過一萬!”趙立立刻道。
“何以見得!”
“很簡單!整個南直隸八旗駐軍不超過三萬,不可能派出更多;既然是千裡奔襲,兵貴神速,人馬太多反而不便!
正所謂用兵之道‘以正合,以奇勝’,多爾袞一向陰險狡詐,欲趁我軍大意,效仿唐之李愬來個千裡奔襲,雪夜襲荊州!”
田虎微微一怔,此子之言, 倒也合情合理。
幾名將領也忍不住相互遞了一下眼色。
這種可能性他們當然也預判過,且有應對方案;只是眼前這小卒子說得有板有眼,蠻像那麽回事的,就令人有些側目了。
趙立察言觀色,心中暗喜,知道自己一番侃侃而談已起到了效果。
其實他還知道此番領兵馳援者,乃是接替多鐸駐防江寧的多羅貝勒勒克德渾,但他不會說出口。
當高人可以,千萬別當無所不知的妖孽。
“躥天虎”高一功插話道:“小子,清援軍欲達荊州,必經嶽州;嶽州附近現有十萬明軍,明湖廣總督何騰蛟,湖北巡撫章曠正率領後續十余萬眾北上跟近;區區不到一萬八旗軍,能頂何用!”
趙立立刻接話道:“恕某直言,此正乃我大順軍最大之隱患也!”
“此話怎講!”
“很簡單!依明軍那副尿性,見了八旗軍就如耗子見了貓,逃跑都還來不及;高將軍,難道你忘了春夏之際,江北四鎮十余萬兵馬,左夢庚手下十萬余眾,爭相向只有區區兩三萬的八旗軍納頭投降之神跡麽?
難道你忘了揚州,南京,九江等地是如何輕易陷落,弘光朝廷是如何輕易覆滅的麽?”
說到這裡,他環視眾人,提高嗓門大聲道:“諸位,恕我直言,你們將阻擊清援軍的重任交給下遊嶽州明軍,無異於將數萬順軍將士的後腦杓遞給八旗精銳來砍一樣!”
此言一出,營帳內頓時沉默下來。
連一直大馬金刀而坐,怒目而視的李過,目光也微微一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