監察禦史裡行周元便將彈劾首相章得象的章疏經由銀台司呈遞到了禁中。
台諫最牛的地方。
便是可越過中書,將章疏直呈君主。
隨後,在周元意料之中,趙禎審閱後,選擇了留中不出。
兩日後。
大宋朝堂每年幾乎都會發生的【君臣極限拉扯類禮儀大劇】開始上演。
首相章得象以年老體弱,落齒有五,不能勝任首相之職,乞請去職,皇帝趙禎不允。
章得象再次請辭,趙禎仍不允。
章得象接著請辭,趙禎依舊不允。
章得象又又請辭,趙禎還是不允。
……
臣子拚命請辭,皇帝死活不讓。
此乃朝堂上的經典節目,這種請辭分兩種,一般都出現在老臣或重臣身上。
其一,演戲類請辭。
官員知曉皇帝不可能罷黜自己,但因某事與皇帝產生了間隙或想要達到某種目的,便以此向皇帝施壓,最後基本以皇帝低頭而結束。
其二,就是真心不想幹了。
皇帝面對這種情況,為展現自己的賢德、仁善、君恩,便須裝作不同意,誠懇挽留。
在臣子寫了數道請辭奏疏後,皇帝才會以“朝廷痛失賢才、朕甚是悲傷”等語詞,勉強應允。
章得象,顯然是第二種。
今年年初,他便有退隱的打算。
五日內。
章得象連上十余道請辭奏疏。
一些臣子也開始陪著演戲,紛紛上奏表示,朝廷不可缺少了這位柱石之才。
趙禎在奏疏上批注,表明自己的不舍與悲痛。
這樣鬧騰一番,證明了君賢臣忠後,趙禎才免去其首相之職。
一番厚賞之後,讓其以檢校太傅、同平章事為鎮安軍節度使。
這樣做,也是為了讓其它臣子看到君恩厚重。
只要為朝廷出力,便能名利雙收地安享晚年。
緊接著,中書職位變動。
樞密使杜衍成了首相,參知政事賈昌朝成了樞密使。
在大宋,樞密使和參知政事調個的情況很常見。
樞密使之職,幾乎是拴條狗都能乾。
與此同時,趙禎欲提拔知青州的陳執中為參知政事。
聽到這個消息後。
諫院的蔡襄和孫甫頓時坐不住了。
在大宋。
朝堂官員有一條很嚴重的鄙視鏈。
進士出身的官員看不起恩蔭出身的官員,恩蔭出身的官員看不起吏人出職的官員。
而以上三者,皆看不起靠軍功補授的武官。
陳執中的父親乃是太宗真宗期的宰相陳恕,其以父蔭入仕,當下的名聲官績都很一般。
恩蔭出身之人,大多只能得個閑職,除非有大功績。
像蘇舜欽這樣的官二代,恩蔭為官很容易。
但還是拚了命讀書,以考中進士為榮,就是這個道理。
中書相公、樞院三司要職,那都是為進士出身的官員預留的。
蔡襄和孫甫認為陳執中“資淺自負,不學無術,非宰相器”。
二人入垂拱殿,與皇帝趙禎理論,吵得不可開交,最後也沒有辯出一個結果。
……
禦史台,察院內。
蘇良與周元自然也聽到了這個消息。
此時的周元,因彈劾首相章得象成功,鬥志昂揚,對朝政之事甚是上心,儼然找回了自己的為官初衷。
“景明,諫院彈劾陳執中,我以為甚有道理,咱們是否跟上?”
蘇良想了想,微微搖頭。
“跟之無用。此事結果已定,蔡諫院所言,很大程度上只因陳執中乃是恩蔭入仕,理由不足,我對此並不認可,非進士出身者,為何便不能為相呢?”
聽到此話,周元不由得嚇了一跳。
“景明,此話可說不得,我朝歷來主張君王與士大夫官員共治天下,非進士者擔任宰執除非有大功,否則自然會引人非議!”
蘇良微微一笑。
“子雄兄,你莫忘了,陳執中可是有大功績的,並且還是從龍之功。”
“從龍之功?”
周元先是一愣,旋即明白過來。
宋真宗執政期,陳執中多次上奏,懇請朝廷早日建儲,而後趙楨才被立為了太子。
此功績,完全算得上從龍之功。
這也是陳執中一直以來仕途順利的關鍵。
“這……這……不是倚仗皇恩走……走捷徑嗎?我們更要彈劾才對!”周元挺了挺胸膛說道。
蘇良再次搖頭。
“官家已經表明了態度,且當下也並沒有人比陳執中更合適,若去諫言,除了能讓官家不悅,沒有任何好處,我蘇景明,從不諫無用之諫。讓官家為難,於社稷無利,不如不諫。”
“貌似……是這個道理!”周元的臉上露出了笑容。
台諫官們大多愛鑽牛角尖。
對很多無關緊要的事情也要爭個對錯。
蘇良可不願讓自己變成一個口舌如劍, 劍劍損人還不利國的杠精式、反對型人格的台諫官。
當下,禦史中丞王拱辰便是個反例。
自以為是正義公平的化身,與自己政見不一的人和事,都以為是別人的錯,都要爭個勝負。
其實是一葉障目,夏蟲語冰。
蘇良望了望窗外。
“哎呦,又到放衙時間了,子雄兄,咱們明日見!”蘇良起身便朝著外面走去。
放衙,就是下班。
周元望向蘇良的背影,不由得露出一抹頗為玩味的表情。
禦史台的禦史們大多都是板著臉,提著筆,不苟言笑,走路獵獵生風,不在彈劾的路上,便在思考彈劾的路上。
但這位蘇景明。
章奏如刀斧般犀利,人卻如春風般和煦。
整日都是臉上帶笑,宛若一個心無煩事的公子哥兒。
並且在沒有緊急公務需處理的情況下,從不夜直(加班)。
準時應卯(上班),準時放衙(下班)。
周元在剛入職台諫時,那幾乎是日日熬到深夜。
有時甚至沒有公務,也要硬熬,隻為得到一個勤勉的名聲。
“做官應如蘇景明,如此才瀟灑,如此才瀟灑啊!”
周元正欲下班,突然看到禦史中丞王拱辰走進院內,進了對面的房間。
他不由得又連忙坐了下來。
周元見王拱辰坐在屋內久久不出,他也裝模作樣地忙碌起來。
他也知這是表面文章。
但此舉帶來的益處卻甚是明顯,他不得不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