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拱殿內。
賈昌朝呈上兩道奏疏。
一道稱六塔河已疏通完畢,當下正在堵塞橫隴、商胡二口,施工過程中無任何險情隱患,預計五月初二晚,便可引大河之水入六塔河。
奏疏之中,賈昌朝對河道情況描述的甚是詳細,處處彰顯自己的治河手段。
趙禎甚是欣喜。
此事若順利,那他以後晚上睡覺又將會踏實許多。
而趙禎看完第二道奏疏,不由得皺起了眉頭。
賈昌朝稱,歐陽修與蘇良在巡察河事之時,散播決口謠言,教唆當地百姓在大河之水分流入六塔河前離開,導致很多百姓這幾日紛紛攜家帶口,奔向別處。
這一行為,不但破壞了朝廷的大河東流策略。
還導致百姓在逃奔時出現諸多搶掠偷盜事件,擾亂了地方秩序,使得地方官員甚是忙碌。
他與當地多名官員聯名請求,嚴懲歐陽修與蘇良這種惡意破壞當地民政的行為。
此事,張茂則早已匯稟給了趙禎。
張茂則的說法是,歐陽修與蘇良二人篤定六塔河會決堤,故而提前通知了河岸上百姓。
二人擔心那些百姓逃離本地會被誤以為造反生亂,故而特意告知張茂則,以便在六塔河沒有決堤後承擔責任。
“唉,這兩個強人,心是好心,但卻總惹麻煩,朕不懲罰他們,如何能讓河道官員們安心做事,罷了罷了,待引水東流成功後再說吧!”趙禎喃喃自語道。
……
五月初三,近黃昏。
一名身穿深紅色對襟衣衫的軍士,騎著一匹黑馬,直奔禁中。
一些路過的官吏看到後,不由得大驚失色。
這是急腳遞。
大宋當下最快的驛兵。
輕騎接力、晝夜不停,日行最低四百裡。
專門負責傳送朝廷的緊急文書或邊關的緊急戰報。
“莫非……莫非是遼……或西夏又要起戰事了?”有人猜測道。
很快。
驛兵將急報傳遞到了垂拱殿前,由內侍將其交給了正在批閱奏疏的趙禎。
此刻,趙禎的心情非常忐忑。
他最怕的就是見到急腳遞。
這意味著有大事發生,且多為不好的事情。
趙禎雙手略微顫抖,翻開文書。
“什麽?”趙禎一下子站起身來,面色陰沉。
“啪!”
其右手的狼毫,被趙禎硬生生彎成了兩段。
他朝著旁邊的小黃門道:“速召兩府三司的相公們來見朕,另外,將歐陽永叔與蘇景明也召進來!”
文書的內容很短。
“昨夜,大河之水入六塔河,入則決口。”
“大水過堤,道路隔絕,田苗蕩盡,兩岸村宅盡毀,溺兵士河工無數,水死者不下千人,水流肆虐,難以控制……”
片刻後。
陳執中、吳育、張方平、夏竦、王堯臣等率先來到了垂拱殿。
禦史台、諫院距離垂拱殿較遠,故而,歐陽修與蘇良會來的慢一些。
當陳執中等人看到文書內容後,全都傻眼了。
他們沒想到歐陽修和蘇良的預言竟然成真。
這是一個巨大的決策錯誤,是一個必將載入史冊的重大錯誤!
全朝上下。
除了蘇良和歐陽修,其他人幾乎都是推波助瀾者,包括坐在上面的官家。
他們打破腦袋都想不通。
那麽多通曉治河的官員,怎麽就比不上兩個幾乎沒有參與過治水事宜的台諫官。
夏竦的臉色蠟白。
此刻,他的懷裡還藏著一份彈劾歐陽修與蘇良的奏疏。
賈昌朝告知夏竦,歐陽修與蘇良固執己見,在巡察河事時稱大河即將決堤,造成河道兩側的百姓發生了民亂。
夏竦慶幸自己晚了一步,不然恐怕就要晚節不保了。
但現在他依然很恐慌。
為了使得賈昌朝重返中書,他可是汴京城官員中力挺大河東流的第一人。
他的腦子飛度運轉,想著要如何將自己從這個過錯中撇出去。
就在這時。
歐陽修和蘇良快步來到了殿內。
不久前,二人便知曉了急腳遞。
隨後,官家又急召他們,他們已經大概知曉發生了什麽事情。
歐陽修與蘇良看過文書後,面色也不由得嚴肅起來。
他們最不願意發生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禦座上。
趙禎長歎一口氣,喃喃道:“此事怪朕,怪朕啊!朕若命人再研究一番那大河河道沙盤,再聽一聽歐陽永叔和蘇景明的建議,也不至如此,是朕之錯,朕之錯!”
聽到此話,陳執中率先站了出來。
“官家,河道之上,出了如此大事,定然是河道官員對朝廷有所隱瞞,臣以為應立即罷黜判大名府的賈昌朝與勾當河渠司李仲昌。”
陳執中一句話,便將所有的罪過都砸在了賈昌朝和李仲昌的身上。
夏竦緊隨其後,站出來說道:“陳相所言,甚有道理,臣也覺得應立即罷黜這二人。”
“臣附議!”
“臣附議!”
王堯臣和張方平也分別站出來說道。
蘇良聽到此話,有些忍不住了。
“官家,賈昌朝和李仲昌自然難逃大罪,但此時的關鍵不是懲罰他們,而是要迅速維持河北的局面,先救命。大河水依舊還在泛濫,六塔河的水依舊還在外溢,百姓的性命、宅院、田地都需要我們去保護,形成民變就糟糕了!”
蘇良一語道醒了趙禎。
趙禎道:“傳朕旨意,命歐陽永叔總領大名府,先救災,平複民心,而後再追究此事過失!”
“臣遵命!”歐陽修拱手道。
趙禎又看向王堯臣,道:“三司立即撥款撥物,並令河北、京東未曾受災的州府及時對四散的流民提供幫助。”
“臣遵命!”王堯臣也拱手道。
當即,歐陽修和王堯臣便大步離開了垂拱殿。
救民如救火,不能慢上半分。
這時。
夏竦又站了出來。
“官家,此事大概率是一場河官們執行不當造成的意外,黃河東流北流的討論在民間早就傳的沸沸揚揚。此消息若傳至民間,恐怕很多百姓都會對朝廷心生不滿,甚至說出一些‘朝廷為保汴京,而無視邊境百姓生死’的謬論,臣建議先將此消息壓下來或對外宣稱傷亡不過幾十人,在快要解決河患之時,再將事情真相公之於眾,以此,避免其他地方以此為由頭髮生暴亂。”
聽到此話,蘇良肚子裡的小火苗直接就從眼睛裡衝了出來。
真宗期,朝臣遇到這種事情,幾乎都是這樣做的。
但這樣做,除了滿足朝廷所謂的臉面,並借此找到背鍋之人,只會使得百姓更加憤怒。
蘇良還未站出來,一旁的吳育便大步走了出來。
“夏樞相,我們做錯了,難道還不能讓百姓罵幾句嗎?”
“此事如何騙百姓?百姓們不是傻子,他們知道朝廷對他們是好是壞,而今我們要做得是撫恤災民,低頭認錯。一旦失去民心,再想找回便難了,你的建議,完全是亡宋之策!”
“我們做錯了,難道還不能讓百姓罵幾句嗎?”
這句話,一下子刺在了趙禎的心上。
他不由得坐直了身子,沉聲道:“朕不怕百姓罵,就怕大宋的天下失了民心!”
陳執中本想著附夏竦之意。
但聽趙禎說出此話,連忙將伸出的半隻腳縮了回去。
這時,蘇良站了出來。
“官家,此事確實不該瞞,也瞞不住,臣懇請官家立即告知天下,且寫罪己詔。”
“罪己詔?”
三府三司的相公們都驚訝地看向蘇良。
他們感覺蘇良瘋了。
罪己詔是能隨便寫的嗎?
往昔。
出現一些天災,比如地震、旱情,洪水等,導致民間百姓遭受巨大傷害,執政者都會寫罪己詔。
畢竟,天象示警,意味著地上的君王有做得不到之處。
但這種情況下寫罪己詔,就是走個流程,表表態度,同時也能賺個寬仁的名頭,於帝王生涯無害。
但此次六塔河決口,完完全全是人為決策失誤。
若趙禎寫了罪己詔,就相當於此事完全他的錯誤。
這就是在自己的帝王生涯抹黑了。
“蘇良,休要胡言,罪己詔是能隨隨便便就寫的嗎?此事根本不是官家的過錯。”陳執中呵斥道。
蘇良絲毫不懼,看向上面坐著的趙禎。
“官家,此次,水死者不下千人,災民恐怕有上萬人,誰人不知這是朝廷為抵禦遼國而制定的決策!大水過後,河北、京東的百姓一定覺得,朝廷為了汴京城安危,根本無視邊境百姓死活!”
“罪己詔,能讓受災的百姓們看到官家的態度, uukanshu 看到我大宋朝廷絕對不會無端舍棄任何一名百姓,這是重拾民心的最好方式,也是減少民亂的最好方式,我們要讓百姓看到生活的希望啊!”
“蘇良,你口口聲聲為了百姓,你可知罪己詔將會為官家帶來多大的負面影響?”夏竦反問道。
蘇良微微搖頭。
“歷朝歷代,君王是賢是昏,不在史官的筆鋒下,而在天下百姓的悠悠之口中。”
“金無足赤,人無完人。聖人會犯錯,官家會犯錯,朝臣們都會犯錯,然錯而能改,依然可得民心。若是欺上瞞下,百姓必反,這是歷史的教訓!”
“官家,臣再次懇請官家寫罪己詔!”蘇良朝著趙禎,重重拱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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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