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禎拂袖離開後,群臣面面相覷。
陳執中黑著臉,看向散落在地上的奏疏,冷聲道:“這些奏疏是誰的,各自撿回去!”
當即,數名臣子鬱悶地拾起了各自的奏疏。
“你們這些呈遞奏疏者,連同門口站著那幾位,接下來要做什麽,老夫就不再贅述了!”
聽到此話,這些臣子都是心頭一涼。
還能作甚,唯有上奏認錯,請求貶謫外放。
隨即,陳執中看向四周,提高了聲音道:“稍後,中書會擬定一份言事準則,以規避各種無中生有、惡意攻擊、撰造無根之語的奏疏,諸位也都可提一提意見,而後我們聯名簽字,呈遞官家,以清當下朝堂汙濁的言事習氣。”
“是,陳相!”百官齊齊拱手。
而此刻。
趙禎坐在偏殿中,飲著涼茶。
臉上不但沒有絲毫憤怒,反而甚是歡喜。
他正是依照蘇良在經筵上所給的主意:君王之怒,乃治臣良策。
今日一試,用著甚是順手。
……
翌日一大早。
中書便將群臣聯名的言事準則奏疏呈遞到了禦前。
此外,那十余名涉嫌惡意誹謗構陷同僚的官員們也都呈遞上了認罪書,並自請外放。
趙禎對群臣並無懲罰。
但對那十余名官員則是一律貶黜一級,全部外放。
而受到懲處最重的乃是博平郡王趙允初,趙禎直接令其前往皇陵,守孝半載。
趙允初收到諭令時,完全是一臉懵。
他根本就不認識費五。
費五以腐肉威脅也非他的計策,乃是他府裡的下人因利益有損商量著做出來的。
但趙允初壓根不敢上訴,因為他是主使費五之人的主子。
朝堂上也無人替他求情。
趙禎對宗室外戚的待遇甚好,不過他們犯錯,趙禎的懲罰也甚是嚴苛。
所以,宗室外戚在士大夫官員面前雖然都非常豪橫,但在趙禎面前都如同小綿羊一般。
如此處罰,也有殺雞儆猴之意。
免得以後再有一些宗室外戚子弟,打南郊市集的主意。
三日後。
垂拱殿禦案上的奏疏比起往日直接少了一半。
剩下的一半奏疏,皆是言之有事,這讓趙禎再次有了充足的乾勁。
……
七月十六日。
因為一張紙,一張特殊的紙,齊州再次成為開封府百姓熱議的地方。
王安石與司馬光在齊州設立州報司。
仿照進奏院邸報,做出了一種尤為適合廣大百姓閱讀的報紙——齊州州報。
齊州州報,長一尺八分,寬一尺三分。
選用厚實的大青白紙,雙面印刷,以月為期發行。
與朝廷官報進奏院邸報和民間小報都不同的是——
齊州州報上面的信息。
皆為農耕、養殖、釀酒、編織、捕魚、紡織等涉及民生民計的知識。
此報定價為五文錢一張。
也就是一碗蔬菜粥的價格,百姓都掏得起。
齊州州報第一期的內容尤為扎實,揭示了許多藏在民間的秘方。
一時間引得百姓瘋搶。
甚至外地的百姓也通過一些過路商人,搶購此報。
大多數百姓都對聖賢之書沒什麽興趣。
因為他們不考功名。
甚至有的連聖賢書上的字都認不全。
但此報的內容卻與他們的生活息息相關,甚至能影響他們賺多少錢。
比如養殖小妙招,釀酒的技巧,紡織的步驟等。
很多妙方都是各地百姓祖祖輩輩總結而來,有的甚至藏著掖著,根本不會傳到外面。
汴京城那些製作小報的書坊最具經商頭腦,紛紛印製或抄錄起了齊州州報,在城外售賣。
開封府的民戶們紛紛搶購,甚是暢銷。
一時間。
開封府的府學、縣學、私塾內都引發了一場農戶學習潮。
很多扁擔倒了不知道是個一字,鬥大的字不識一筐的農戶,站在一些私塾先生旁邊。
用擀麵杖粗的手指頭指著齊州州報上面的內容,求解惑釋義。
求知氛圍,儼然比書生學子們都要濃烈。
此事,自然而然也傳到了朝堂。
當下大宋的新鮮事,大多都是來自於率先開啟變法的齊州。
這一日,朝會上。
殿中侍禦史范鎮站了出來。
“官家,齊州州報,實乃惠民之良報,臣建議應循官招商之策那般,全宋施行,以厚民生!”
“進奏院邸報乃官員之報,齊州州報乃百姓之報,理應為天下百姓也設報刊,去愚解惑。”唐介道。
“建議開封府設開封府報,助民事,行百業!”包拯也站出來說道。
“臣附議!”
“臣附議!”
……
副相吳育、諫院左司諫何郯、右正言趙抃、監察禦史蘇良四人都紛紛開口道。
在蘇良眼中,州報不僅僅可助力民生。
待以後全宋變法開啟,州報必將成為向各個州府百姓傳達信息的利器,且能有效地消滅各種流言。
趙禎微微點頭。
“近日,朕也聽到了民間百姓的一些討論,就連開封府的百姓都有些羨慕齊州百姓了,此報確實不錯,理應推廣。”
這時,侍禦史兼知雜事高若訥站了出來。
“官家,臣以為《齊州州報》實乃嘩眾取寵、徒有其表的繡花枕頭,全宋施行,將坑害國本,甚至引發民間不安定勢頭動亂。”
“這事兒都能噴?”蘇良望向高若訥,一臉疑惑。
官員們也都紛紛看向高若訥。
想聽一聽他所講的坑害國本,引發民間不安定勢頭動亂的理由到底是什麽。
高若訥往前走了一步。
“齊州州報,紙質脆薄,不能久存。宛如民間小報那般,不過三五日,或淪為廢紙,或成為廁籌。”
“但每期州報都需刻印字版,字版皆為一次性,用之則廢,消耗極大。”
“字版、刻印、紙張、勞力,皆是成本,而定價不過五文,連紙墨成本都裹不住,此皆需州衙府衙幫補,甚為耗財。”
“民間百姓,認字者十不足一,與其刊印成報,不如口頭傳授。齊州州報,實乃惹人耳目,形大於質!”
“其次,此報涉及很多百姓秘方,若諸州都搜刮百姓隱秘,勢必會引起百姓不滿,不日必將引起動亂。”
“此等耗錢而無大用,且易惹得百姓動亂的州報理應廢除,而不是大力推廣!”
聽到這話。
蘇良不由得笑了。
高若訥還真是角度清奇,這都能找到反駁的論據。
殿中侍禦史范鎮聽到此番話,當即反駁道:“高禦史,在下實在不敢苟同你的看法。”
“字版刻印消耗與為民開愚解惑,孰輕孰重,你難道不知?”
“此外涉及民生的秘方技巧,通過州報令天下皆知,百姓互惠互利,難道不是美事嗎?為何在你眼裡,我大宋的百姓就是自私自利呢,若百姓不願拿出,朝廷亦可使錢買來。”
“范禦史,朝廷的錢可不是大風刮來的,明明口頭傳授便能開愚解惑,為何要多花錢而刻印州報呢?”
“你……你……你……實在是個老頑固!”范鎮氣得已經想要打人了。
高若訥的想法大概可類比為,明明吃饅頭就能填飽肚子,為何要吃帶餡的包子。
其實對朝廷而言。
印製州報消耗並不算大,甚至可以忽略不計。
高若訥就是佔著一個“為朝廷省錢”的由頭,反對全宋推廣州報。
這時,蘇良正欲站出來說話。
但見前方的歐陽修要站出來,他便沒有站出。
對付高若訥,還是要看歐陽修。
不過,歐陽修剛踏出半步,首相陳執中便站了出來。
“官家,高禦史之言確實有幾分道理。近兩年,我朝雖風調雨順,商貿繁榮,但錢財消耗極大,理應避免不值得的花銷,臣建議,此事或可緩行!”
夏竦聽到此話,本欲站出來附議,但想了想,還是選擇了放棄。
他總覺得高若訥講話做事大多都是劍走偏鋒,有些瘋癲。
與其意見一致,易受牽連,掉進溝裡。
頓時,陳執中尬尷了。
他本以為自己站出來後,剛才那些沒有附議的官員都會高喊:臣附議。
哪曾想,一個都沒有。
作為一名首相,說完一番意見後,竟無一個官員“附議”,這是做首相最大的失敗。
他扭臉看向三司使王堯臣。
陳執中覺得,此乃為朝廷省錢之事,王堯臣定當第一個同意,沒想到王堯臣低著腦袋,根本沒有站出之意。
此刻,王堯臣的內心想法是:此錢該花。
作為三司使,王堯臣並不主張一味地省錢。
他認為朝廷用錢,有些該花就花,有些能省則省,並不衝突。
陳執中仔細一想,覺得自己有些草率了。
他剛才只顧想著官家向來主張節省,其對高若訥的說法也較為認可,便站出來說話了。
陳執中想了想,連忙往回補救。
“不過,若全宋皆刊印州報,這個開銷,朝廷也是承擔得起的。”
陳執中這句話直接打了說了上句話的他的臉。
說了等於沒說。
可謂將“牆頭草宰相”之名再次落實了。
這時。
歐陽修慢慢悠悠地走了出來。
他先是看向陳執中,疑惑道:“陳相,你剛才是說了什麽?下官沒明白你到底站在哪邊?”
陳執中瞪了歐陽修一眼,不再說話。
他再說,將會越描越黑。
後面的蘇良差點兒都要笑出聲了,論損人,還是要數歐陽永叔。
陳執中的首相位置,可是愈發地不穩當了。
緊接著。
歐陽修望向高若訥。
這一刻,滿朝的官員都直起腰來,就連趙禎也坐正了身子。
全朝堂都知曉二人有仇。
歐陽修那篇《與高司諫書》名揚天下,讓遼夏都知,大宋有個叫做高若訥的官員“諂媚權貴以自保、詆毀賢人以自高,不複知人間有羞恥事!”
二人當場打起來,眾官員都不覺得奇怪。
高若訥的嘴唇猛然哆嗦了一下。
他似乎有些懼怕歐陽修,當即搶先開口道:“官家,臣沒想到朝堂百官,除我之外,竟無一人敢說真話。臣反對全宋刊印報刊,乃是為朝廷省錢,防百姓生亂,難道不對嗎?”
歐陽修面帶笑容,捋了捋胡須。
“好一個為朝廷省錢,防百姓生亂。我朝若多幾個如高禦史這般想法的官員,恐怕國將不國,無須遼夏來攻,不出數年,必自亡乎!”
“三年前,在國庫費用不足的情況下,朝廷仍保留新政擴建的州學縣學,此錢可省乎?兩年前,齊州變法開啟,三司東挪西湊,滿足齊州的一切所需,此錢可省乎?一年前,朝廷去宗室外戚之財還於百姓,建立南郊市集,此錢可省乎?”
“而今,朝廷以紙刊興民智,助力民生民計,而你卻稱將會導致民亂。我歐陽修為官數載,從未見過你這種無學問、非君子、噬痂逐臭,翻白為黑,窮極齷齪之能事,在朝堂噴糞的無恥鼠輩!”
“與爾同朝,乃修之恥也!”
“歐陽修,你……你……少年狎妓,青年作淫詞,中年與甥女亂倫,盡做一些苟且之事,有何資格在此大放厥詞!”
……
文人罵架,句句扎心。
歐陽修詞匯量豐富,罵得花樣較多。
高若訥則專攻歐陽修私德有瑕,甚至吟誦起了《望江南》。
此刻的朝堂上。
歐陽修與高若訥吐沫橫飛,對站而對罵。
滿朝官員包括上面坐著的趙禎都看得沉浸了進去,絲毫沒有意識到二人已經開始展開人身攻擊了。
“咳咳……”
就在這時,角落裡的士大夫典范丁度黑著臉色,乾咳了兩聲。
今日這場罵戰,必將載入史冊。
百官皆是看客。
“夠了!夠了!夠了!”趙禎高聲道。
趙禎連喊三聲,歐陽修和高若訥才停了下來。
此刻,歐陽修甚是興奮。
他罵得酣暢淋漓,甚是解恨,而高若訥到最後已經語塞,氣得都快要動手了。
蘇良等官員則是一臉意猶未盡的表情。
“大殿之內,張口便是汙穢之詞,成何體統,你二人,各自懲俸半年!”趙禎氣憤地說道。
“今日之事,就先議到這裡吧,是否全宋刊印州報,改日再說!”趙禎拂袖就要離去。
就在這時,蘇良突然站了出來。
“官家,臣突然想起今年四月份王介甫呈遞的奏疏內容,上面有解刊印報刊耗錢之策。”
“嗯?”趙禎又坐了下來,道:“講!”
“據王介甫說,他識得一名喚作畢昇的刻工,此人發明了一種活字印刷術。”
“此印刷術的特點是不用木版而用木活字,印時排版,用後拆版,每字多用,以韻為序,儲存於木格。”
“印製方便,無需刻字,尤為適合報刊,且幾乎不消耗木版。臣看了此期的原版《齊州州報》,排字行距略顯歪斜,且有些墨色不勻,顯然是用活字印刷,成本極低……”
蘇良解釋完畢後,趙禎有些哭笑不得。
他看向蘇良,道:“蘇景明,你為何不早說?”
若蘇良在高若訥提出疑問時便開口解釋。
哪裡還有陳執中實錘自己是“牆頭草宰相”,哪裡還有歐陽修與高若訥對罵!
官員們都看向蘇良,暗道蘇良才是真狡猾。
明顯就是針對高若訥, uukanshu 報前些日子被高若訥彈劾之仇。
這樣的蘇良。
歐陽修、唐介、包拯等人是越看越喜歡。
而陳執中、夏竦等人是越看越忌憚。
當年的范仲淹和富弼都是以德報怨的翩翩君子,很好對付,而蘇良卻是一個渾身都帶刺的鐵嘴刺蝟。
蘇良尷尬一笑,朝著趙禎道:“官家,我……我剛想起來。”
趙禎白了蘇良一眼,不再追究。
其看向陳執中,道:“接下來,中書就擬定全宋刊印州報的細則吧!”
哪天有空了寫個歐陽修與高若訥對罵的番外,讓大家痛快痛快,聽說金瓶梅上的罵架寫的甚好,大家夥都可以學一學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