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臣都在認真思考。
裁官?裁兵?還是另謀良策為國生財?
陳執中低著腦袋。
這次,他並不打算在朝堂無人回官家話時,率先開口回話。
就在這時。
翰林學士、知諫院歐陽修站了出來。
“官家,臣以為,另謀良策為國生財,已無新路徑,而今只能節流。我朝官員臃腫是實情,兵丁老邁而冗多,亦是實情。臣建議,裁官為主,裁兵為輔!”
聽到此話,不遠處幾個館閣老臣翻起白眼,差點兒沒有氣暈過去。
三選一就夠難的了,他竟然還多選,實在氣人。
蘇良則是樂了。
歐陽永叔的腦子確實和別人不一樣。
緊接著,張方平站了出來。
“臣以為,應當以裁兵為主,裁官為輔。裁兵施行較快,以年齡、體格、兵種等硬性條件便可裁撤,並予以安置。至於裁官,實需細水長流,才能不傷國本!”
“臣附議!”文彥博緊跟著說道。
這時候,一名館閣老臣終於忍不住站了出來。
“官家,裁官與裁兵絕不可同時進行,即使一主一輔也不可並行,二者皆會動搖國本,一旦內亂發生,實難處置。臣以為,軍伍之中,老弱病殘者甚多,河北、河東養兵三十萬,老弱怯懦便佔據一半,理應裁減,且應減少募兵數量,以補國用。”
這位老臣,侄兒輩十余人,皆為恩蔭之官,自然不願意裁官。
這時候,樞密使夏竦終於站不住了。
若群臣聊到最後,以裁兵結束,那以後全朝最忙的人,必然是他這位樞密使。
並且,軍伍之中,人情關系尤為複雜,牽一發而動全身。
一旦裁兵,將會出現各種各樣的問題,到那時,可能都要他這位樞密使背鍋。
夏竦大步走出。
“官家,臣以為,萬萬不可裁兵。西夏、遼國虎視眈眈,仍有南下之患。另外,淘汰之兵不擅耕種,必會相聚為盜賊,兵丁造反,遠勝於惡民,難道諸位想看到數個地方如“王則”那類的兵賊造反嗎?”
“夏樞相,此乃危言聳聽耳。我等主張裁兵,裁減的乃是劣次之兵,我朝往昔,士兵於六十一歲可退伍,而今若五十放為民,豈不可節省大量軍費!此外,往昔經常招募流民、賊盜為兵,而今完全可廢棄,令流民、賊盜為朝廷力工即可,以工出錢……”文彥博不緊不慢地說道。
不得不說,文彥博對軍伍的了解,遠勝於其他人。
夏竦並未與文彥博辯駁,而是繼續道:“與裁兵相比,臣更傾向於裁官,畢竟裁減之官員無造反之能!”
聽到這話,陳執中頓時不樂意了。
“夏樞相,此言差矣,我朝到底是官員重要還是劣次之兵重要,大家皆心中有數。我朝有如此多的官員,乃是因朝廷設有如此多的官位,若貿然裁減,地方州府的很多事情必然出現差錯,長此以外,民心必亂,臣以為裁兵勝於裁官!”
“臣附議!”
“臣附議!”
……
數名館閣老臣連忙站出來應和陳執中。
而這時,後面樞密院的數名官員也紛紛站了出來。
“冗官害政害民,何來裁減會引民亂之說,百姓歡喜還來不及呢!”
“冗官之害遠勝於冗兵之害,除去天下冗官,我大宋方能海清河晏,百姓方能安居樂業!”
“裁減兵丁?那如何能防遼兵鐵騎南下,兵多乃是令我大宋百姓安心的保障,突然裁減,邊關將領必然不滿!”
……
當即,樞密院的官員們與館閣內的官員就爭吵了起來。
很快,也不知陳執中嘀咕了一句什麽,被歐陽修抓住,也爭吵起來。
歐陽修還是堅持著自己的裁官為主,裁兵為輔的策略。
誰反對他,便與誰辯論。
與此同時。
台諫官們也與一些樞密院的官員辯論起來。
蘇良距離殿中侍禦史范鎮還有五米遠,就被他那粗獷的聲音震得耳朵發麻。
“今田甚曠、民甚稀,賦役甚重,國用甚不足,所以然者,正由兵多也!”
“你……你……一派胡言!”
……
論辯論,誰能比得上台諫官。
一些官員被說得詞虧理窮,最後為了氣場不至於全丟,便扔下一句:“老夫焉能信汝之胡話!”
蘇良與唐介也站在一起,竊竊私語起來。
一時間。
整個大慶殿都變得如菜市場一般。
人聲鼎沸,唾液翻飛。
不時就能聽到歐陽修與包拯那足以驅走鬼神的響亮聲音。
趙禎坐在禦座上,臉上帶著淡淡的笑容。
當下,群臣吵架,他已經不氣憤了。
因為蘇良告訴他。
群臣吵架,其實就是一個互相分享觀點的過程,大部分人在吵完後都會吸收對方的觀點。
每個人的觀點或許都有所偏激,但吵完架後,沒準兒就不偏不倚了。
趙禎靠在軟墊上,也聆聽著眾臣的爭吵。
情緒上頭,才是最容易說真話的時候。
……
轉眼間,一個時辰過去了。
爭吵聲仍然不絕於耳。
其中爭吵的主力,便是館閣之臣與樞密院的官員。
其他衙門的官員則是各自站隊。
至於台諫就比較有趣了。
歐陽修堅持己見,不願妥協,拉著吳育講述著“裁官為主,裁兵為輔”的巨大益處。
左司諫何郯和殿中侍禦史范鎮,反對樞密院官員的意見,但又不屑於與館閣之臣為伍。
他們和這兩派同時吵了起來。
蘇良、周元、趙抃、呂誨四人本來想著勸架,怕官員們打起來。
但聽到有些官員說得道理不對,他們一糾正也參與到了吵架中。
幸虧高若訥依舊在請病假,不然一定這個刺頭,定會在這個場合顯擺一下自己。
……
吵架的時間,總是過得很快。
不知不覺,便到了午時,眾臣都吵得有些累了。
趙禎見人聲稀落了一些,當即高聲道:“朕為眾卿在偏殿準備了午飯和茶水,吃罷午飯,接著討論。”
群臣也都是意猶未盡。
此事關系著許多人的利益,故而沒有人願意妥協。
片刻後。
眾臣在偏殿吃起了飯菜。
一旁的內侍們見到幾位館閣之臣幾乎都是躲著走。
平日裡。
這些館閣老臣面色慈祥,見人帶笑,哪曾想今日吵架甚是厲害,儼然如街頭罵街的村婦。
這就是利益所致。
不到半刻鍾,眾臣便吃罷了飯,如廁完畢。
然後再回大慶殿,開始爭吵起來。
也許是體力完全恢復了過來,或者是吃飯時又想出了新的論點。
午後論辯,群臣更加迅猛。
一個個引經據典,唾沫翻飛,說的有理有據。
趙禎坐在上面聽著,不遠處有幾個內侍飛快地記錄著。
無論是說者還是聽者,都沉浸了進去。
絲毫沒有意識到大慶殿內正發生著一件前所未有,甚至以後都不可能發生的事情:吵群架。
這時候,比的就是對大宋政事、兵事、民事、財政的了解。
比的是知識積累,是認知能力,是論辯的思想高度。
一些官員雖然漸漸詞不達意,甚至被駁斥的面紅耳赤,但這裡畢竟是大慶殿,還沒有人敢展開個人攻擊。
歐陽修在一群館閣之臣面前口若懸河,但沒有一人再去提那首《望江南》。
……
黃昏時分。
這場涉及百官的吵群架,終於漸漸落下帷幕。
不是大家不想辯論了,也不是大家肚子裡沒有詞了。
而是有近三成的官員,嗓子已經嘶啞了。
“好了,好了!”禦座上的趙禎終於叫停了眾人。
待群臣紛紛站好,趙禎緩緩站起身來。
“眾卿,你們的想法,朕都聽到了,各有道理,各有利益糾葛,朕都清楚,現在你們聽一聽朕的想法。”
群臣頓時都看向趙禎。
蘇良也看向趙禎。
目前,他其實也不明白趙禎到底是欲裁官還是裁兵。
“朕若欲興宋,去冗官乃必行之勢,因官之害甚於兵之害,劣兵不過徒廢國財而已,然劣官可廢百姓命,可壞朝廷根基。”
“然,我朝向來優待士大夫官員,若去冗官,易起內亂。且朕相信,若先去冗兵,天下士大夫官員定然知曉朕欲興宋,到時是否需去冗官,便看官員們的表現了!”
聽到此話,蘇良笑了,唐介笑了,包拯笑了,歐陽修也笑了。
此話看似雲淡風輕,其實別有深意。
官家選擇裁兵,然後又敲打了一番士大夫官員。
其言外之意是:裁兵之策的實施需要地方官員的大力配合。若地方官員配合得當,展現出了能力,自然不在被裁之列。
“官家英明!”陳執中率先拱手道。
“官家英明!”後面的許多臣子紛紛高呼。
陳執中帶頭這一呼,作用重大,一下子堵住了那些反對者的嘴。
夏竦見如此多的官員都支持,便知裁兵已然成真,再辯論也拽不回來了。
夏竦眼珠一轉,站了出來。
“聽官家之言,臣如醍醐灌頂,瞬間明了官家之深意,為興我大宋江山,臣願傾盡全力,助朝廷去除冗兵!”
蘇良等人看向夏竦,腦海裡都跳出兩個字:奸滑。
趙禎微微點頭,笑著道:“夏樞相,朕且問你,當下我大宋有兵一百二十余萬人,裁減多少,較為合適?”
這個問題並不好答。
回答的多了,若樞密院無力完成,乃是夏竦之錯;回答的少了,官家不滿,亦是夏竦之錯。
不遠處,陳執中面帶笑容。
本來他覺得今日自己表現最差,但若夏竦回答不好,那就是職責有失,比他更丟人。
就在很多官員都等著看夏竦出醜的時候。
夏竦微微一笑。
“官家,我大宋裁兵分為兩種,其一,使之歸農,其二,減為小分。”
所謂小分,便是領一半衣食的剩員。
“裁兵數量,不應完全按照五十歲便必須歸農,身材短小者便減為小分等規則來定。裁兵能裁多少,關鍵在於朝廷能安置多少,比如能出多少田地,北方五路能合並多少軍營,新募之兵會消耗多少錢糧等等,應根據這些因素裁減兵丁,方為上策。這些事情,恐怕就需要兩府與三司合作,共同測算出以後,才能預測出裁兵的數量了!”
“講得好!”趙禎忍不住誇讚道。
夏竦雖然奸滑慵懶,但畢竟混跡官場多年,他是有能力的。
並且他這番話,將中書和三司都拉了進去。
接下來。
眾人便要一塊思索如何安置裁撤的兵丁了。
這時候。
文彥博再次站了出來,用沙啞地聲音說道:“官家,臣願為主筆,撰寫裁兵之策。”
文彥博追求進步的心思,全朝皆知。
並且他對軍伍的了解,遠勝於多數官員,由他來執筆,乃是最佳人選。
就連歐陽修都認可地點了點頭,論寫裁兵之策,他自認不是文彥博的對手。
趙禎不由得大喜,道:“寬夫,實乃朕之良臣也。”
聽到此話,陳執中頓時有一種失寵的感覺,心涼到了極點。
此刻,天色已暗。
趙禎笑著說道:“沒想到我們竟辯論了整整一日,此事必能傳為一段佳話,眾卿辛苦了,回去後便都好好休息吧!”
稍傾,百官紛紛走出大慶殿。
有的兩腿已軟,有的喉嚨已說不出話來,有的則是捂著屁股去如廁……
歐陽修、包拯、唐介、蘇良四人一行慢悠悠地走著。
今日論辯,收獲頗豐。
這是官家選的路,定然能不動搖地走下去。
這時。
一個身影快步超過了蘇良四人。
不是別人,正是文彥博。
歐陽修用沙啞的聲音問道:“寬夫,為何步伐如此急促?”
文彥博停下腳步,道:“論辯一日,不過才堪堪定下了裁兵這一方向,道阻且長,我要回政事堂再想一想裁兵之策。”
說罷, uukanshu 文彥博便快步朝前走去。
莫說歐陽修和蘇良這兩個不太勤勉的官員,就連一向勤於政事的包拯與唐介都傻了眼。
這也太拚了!
蘇良微微搖頭,本想說身體是本錢,太拚容易短命。
但他突然想起,這位新晉的參知政事文彥博在歷史上可是歷經四朝,活了九十多歲。
這時,唐介與包拯也加快了腳步。
歐陽修一把拉著蘇良,道:“景明,夜色正好,咱們找個地方,賞月喝酒如何?”
“我也正有此意。”蘇良笑著說道。
八千余字,補昨日之不足,感謝諸位閱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