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六,午後。
兩府三司的相公們、學士院丁度、禦史台唐介、蘇良、諫院歐陽修、何郯,知開封府包拯等人皆被召至垂拱殿。
趙禎微服出巡,需要保密。
但卻不能瞞住這些人,也不可能瞞住他們。
眾臣分站兩側,交頭接耳。
陳執中、夏竦、吳育、張方平等相公都面帶疑惑。
一般情況下,官家召開這種臨時朝會,他們都會提前知曉所為何事。
但今日卻絲毫不知。
稍傾,趙禎走到禦座前坐下,眾臣才停止了議論。
趙禎環顧下方,道:“眾卿,今日朕喚你們前來,隻為商量一事。”
“齊州變法,已近三載,各項新法措施皆在施行且已取得一定效果。朕收到的與齊州變法相關的奏疏便有數百件,然朕對一些細節還不甚清楚,齊州之變即我大宋未來之變,為穩妥起見,朕欲前往齊州微服巡察,眾卿以為如何?”
唰!
趙禎話音剛落,群臣便齊齊抬起頭來。
一個個皺著眉頭,顯然都不太願意。
這時。
翰林待詔丁度率先站出來說道:“官家,此時不宜微服外巡啊!”
“年初,我朝剛經歷過宮門之變和貝州兵亂,宮門之外,必還遺有流賊。官家微服外出,實在危險!齊州變法明細,官家不清楚或欲深入了解之處,可遣使臣前往調查,此乃臣子本分,怎能令君行臣事?”
緊接著。
陳執中開口道:“京東之地,流賊甚多,官家萬萬不可親往,若官家覺得在禁中煩悶,可再去南郊狩獵。官家外出則城內不穩,不可親出也。”
“官家,大宋江山盡系官家一人之身,官家穩坐禁中則大宋安,若微服出巡,恐生意外,官家萬萬不可將自己置於險境!”夏竦道。
“官家,若離汴京,朝堂內政易亂,恐有意外之險,臣勸官家三思!”張方平道。
……
兩府三司的相公們皆知趙禎早就有外出之意。
故而想盡一切理由阻攔。
趙禎微服外出,影響巨大。
先不說朝堂之事會受到影響,一旦人身安全出現意外,這裡的所有人都承擔不了後果。
此外,一旦破例,他們擔心趙禎以後定然還會尋故微服外出。
中書的相公們已習慣了趙禎的溫順隨和,突然要折騰一番,他們自然不喜。
趙禎面露難色。
這與他預想中的一模一樣。
眾臣打著“江山社稷為重,不可令君王輕易犯險”的旗號,使他無法外出。
這個旗號的內核還是“忠君愛國”,這令趙禎根本無法反駁。
趙禎不由得看向蘇良。
蘇良緩緩走出,高聲道:“臣以為,官家此時微服巡察齊州,乃是明君之舉,可去!”
陳執中轉頭看向蘇良。
“蘇良,身為人臣,使得君王陷入險境,是為不忠。你在此時媚上,一旦出現意外,你能承擔得起嗎?”
蘇良不屑一笑。
“諸位反對官家外出,不外乎主要有三個理由。”
“其一,微服外巡,險不可測;其二,齊州之事,君上無須行臣之事;其三,為臣者,使君王陷入險地,是為不忠,一切應以大宋江山為重。”
“陳相,我說的可對?”蘇良看向陳執中。
陳執中回答道:“這三個理由難道還不夠嗎?”
蘇良搖了搖頭。
“下官以為,此三條理由,皆非能夠限制官家微服外巡。
“其一,何為險不可測?”
“官家只是在京東路巡察,又非前往邊境。即使遇到流賊,最多也不過幾十人而已。三衙之中難道就挑不出數百精兵來護衛官家?官家是在自家的土地上巡察,伱們聲稱有各種危險,我想問,樞密院日日責令三衙練兵,練出來的都是一群廢物嗎?”
“若在自己家裡都不能保護官家,那遇到契丹人或黨項人豈不是必敗無疑!若兩府相公皆認為朝廷禁軍無法護衛官家周全或者兩府無法處理朝堂之事,保證汴京城一切事務正常運轉,臣建議陳相與夏樞相應立即自請去職!”
“其二,何為君行臣事?”
“奏疏上的文字能與親眼看到的場景一樣嗎?官家不入民間,如何能知百姓疾苦,只有官家真真切切看到之後,才能下達最正確的詔令。齊州變法,涉及我大宋未來前景,官家親往,理所當然,沒有任何一名臣子可代勞,也不該代勞!”
“其三,何為忠臣不應令官家陷於險地?”
“開封府外皆是險地嗎?依下官看來,諸位相公只是怕擔責,只是怕引來麻煩而已,此非忠心,而是敷衍塞責,無作為……”
……
蘇良說了一大段話,其實就一個意思。
“官家不能外巡,實乃兩府無能。”
一時間。
眾相公無言以對,想不出該如何反駁蘇良。
這時,唐介走了出來。
“景明,你剛才所言,不無道理,但是官家安全高於一切,萬一出現問題,誰也擔待不起。若官家帶領數萬禁軍前往齊州,我不反對,但若微服私訪,我仍覺得有些冒失了!”
不遠處。
文彥博、吳育、包拯、何郯都點了點頭。
他們認可蘇良所講的這份道理,但這份道理仍然不足以使得趙禎親身犯險。
陳執中見文彥博、唐介、包拯等人都不讚同蘇良, uukanshu不由得挺起胸膛。
“蘇良,你莫為了媚君而在此狡辯,你看朝堂眾臣,誰與你的想法一致?”
就在陳執中覺得無人會為蘇良幫腔時,歐陽修緩步走了出來。
“哼!”
他冷哼一聲,伸手將除蘇良之外的其他朝臣指了一遍。
此動作,甚失儀態。
“當年,官家得知生母在世,朝臣以‘兩宮並立,將動搖國本’為由,使得官家此生都未能見到生母;宋夏戰爭時,官家深知我朝‘將不知兵,兵不知將’的隱患,欲禦駕親征,然後被朝臣以‘官家無子,不可外出’為由,困在了汴京城;而今朝臣又以‘忠臣不可使君王陷入險地’為理由,拒絕官家巡察齊州。”
“我在想,如果當年官家能見生母,會不會沒有兩宮對立,官家也沒有遺憾;如果當年宋夏戰爭時,官家鼓舞了士氣,我們會不會至少能贏西夏一場,沒有那麽丟人!”
“你們這些忠臣,你們以‘忠’之名可使得官家成為仁君,卻無法使得官家成為聖君!”歐陽修驟然放大了聲音。
“官家整日幽閉於禁中,如何能有血性?如何能知民間疾苦?如何能將天下盡攥於手心?你們是忠臣,但更是誤國者,你們能培養出一個仁愛之君,卻毀掉了一個本來能夠千古流芳,比肩堯舜的聖君!”
歐陽修說到最後一句話時,眼眶含淚,臉上盡是悲憤。
誤國者。
這三個字的殺傷力足以將那個閃閃發亮的“忠”字徹底抹殺掉。
頓時,群臣都陷入了沉思。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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