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他剛到南淮,已經過去了整整十二年。
這十二年裡,趙牧經歷了很多很多常人難以理解的事情。
現在的他,早已不是當年那個淘氣頑皮的熊孩子,相反,此時他正倚在秦淮河邊的長椅上,四十五度角望著天空,眼裡帶著淡淡的憂傷……
……
這件事還要從十二年前說起。
初來南淮的趙牧,是帶著一絲興奮與忐忑的,畢竟在他的想象中,作為人質,寄人籬下,難免會過得有些不順心。他需要依靠自己的聰明才智,打敗一個又一個boss,才能在這個新的領域裡作威作福。
然而,事情卻順利得超乎他的想象。
那些南淮人不僅沒有虐待他,反而對他關懷備至,甚至為了發揚什麽類似於“孔融讓梨”的美德,他的待遇一度比當地土生土長的王子還要好。
這可讓趙牧不開心了:我可是熊孩子呀,你們怎麽能這麽慣著我呢,這讓我長大了成什麽樣?你們就算不對我冷眼相待,怎麽也該諄諄教誨吧!你們的育人智慧呢?你們的仁義禮智信呢?
但是,所有人都笑嘻嘻的,任打任罵,真是好生無趣!
本來,一開始趙牧還乖乖的,裝成人畜無害的樣子,後來直接懶得演了——來吧,我就是熊孩子,打我呀!
洛陽小霸王從此消失,金陵小霸王從此誕生:
他往井裡撒尿——當著所有人的面;
他在牆上畫畫,還落了個款;
他把別的孩子辛辛苦苦堆的雪人砸了。
……
趙牧覺得自己做得應該夠過分了,他已經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南淮大人們氣得跳腳的樣子。自己可以吃著零食躲在角落裡,聽大人們說:“趙牧那個小兔崽子跑哪去了?哎呀呀真是氣死我了!”
以往,在北洛就是這樣的。看到那些相國啊將軍啊被他耍得團團轉,趙牧覺得特別有成就感。
可是現在,當趙牧完成了一件自以為“傑作”的惡作劇,想要向別人炫耀時,才發現周圍空蕩蕩的,什麽也沒有。
這讓趙牧很失落,他甚至一度懷疑南淮的人是不是有什麽自虐傾向。
後來他才知道,原來每次一鬧事,家裡的管家都趕著忙地拿錢去給人賠罪。
有一次他偷偷跟了過去,發現管家正在給受害者塞錢,那是他踢球的時候不小心踢到的一個人,那人一開始還痛哭流涕,聽說拿點銀子就想想息事寧人,還不肯。結果一問給多少銀子,十兩?!這麽多?!夠了夠了,您要不再打我幾下消消氣?
趙牧在心裡暗罵那人沒骨氣,區區十兩銀子,就能把你收買了?
但沒辦法,在南淮,十兩銀子真的很多。
再後來,大家都學聰明了,趙牧成了金陵有名的大冤種,所有人就給他欺負,求著他欺負,甚至排著隊讓他欺負,畢竟只是被熊孩子欺負一下就有錢拿,這事擱誰不樂意啊。
趙牧很憤怒:“這你們都不生氣嗎?”
大家樂呵呵地說:“瞧這孩子,真可愛!”
絕望,真的絕望!
悲哀,真的悲哀!
趙牧為南淮的這些人感到悲哀,怒其不爭,為什麽我都做到了這種程度,你們還不肯罵我一句?都不需要你們動手打我,哪怕只是說說話也好啊?為什麽都要用這種微笑的表情看著我?
不過他很快發現,大家也不是對所有事情都能無限容忍,比如——笛子。
發現這件事的時候,趙牧非常興奮,有段時間他天天在街上吹笛子給別人聽。
“天呐,殺了我吧!就算再給我十兩銀子我也不想聽他吹笛子了!”
街上的行人被吹得睚眥欲裂,肝腸寸斷,七竅流血,求趙牧大發慈悲別再吹笛子了。
在那一刻,趙牧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興奮,那是一種熱血在胸口流淌的感覺:回來了,都回來了!屬於熊孩子的洪荒之力,將要統治這片大地!
那一天,金陵城開始流傳一個傳說:如果你遇到一個熊孩子,他的手裡拿著一根笛子,那麽不要猶豫,趕緊捂上耳朵,並用手指掐住自己的人中,以防心律不齊;如果此時路上還有其他行人,請抓緊報備金陵城衛,隨時準備搶救。
這件事越傳越誇張,還傳出了好幾個不同的版本。
後來,這件事甚至傳到了淮王的耳朵裡。
“笑話,我南淮堂堂大國,海納百川,連這點容人之量都沒有嗎?若是傳出去我們苛待一個質子,不讓他吹笛子,列國會怎麽看我們?天下百姓會怎麽看我們?區區一個破笛子,能有多難聽?”
淮王是個什麽樣的人呢?呃,就是通俗意義上的那種,大國之主,開明之君,胸懷寬廣,海納百川,總之就是格局很大的那種人。
別說是一個熊孩子了,就是仇敵相見,都能波瀾不驚地品茶論道。
自幼,淮王接受的教育就是那種:你是賢明之君,你要心胸開闊,你要敢於聽見不同的聲音,你要包容他們。
“來人,把他叫到宮裡,讓他給寡人吹一遍,寡人不僅要聽,還要鼓掌!不僅要鼓掌,還要大聲地誇讚!讓天下人看看,這才是我南淮的大國氣魄!”
此話一出,底下的人是一陣汗顏,不禁為自己的小家子氣感到羞愧。
是啊,就是一個破笛子,有什麽不能忍的呢?
……
然後趙牧被叫進宮裡,給淮王吹了一首曲子。
因為面對的畢竟是一國之主,趙牧即便是個熊孩子,也是感受到了巨大的壓力,所以這次他吹得格外賣命,笛聲相較以往更是別有一番風情。
笛聲將要響起的時候,眾人看到淮王的眉毛輕輕挑了挑,顯得從容而優雅,他甚至還給自己沏了杯茶,打算一邊品茶一邊聽,正所謂好曲配好茶。
眾人不禁暗讚,不愧是淮王,瞧這氣度!
趙牧偷偷抬頭,瞄了一眼淮王,一看這不對勁啊?是不是今天狀態不對?看來得加把勁!
而後,便開始吹奏第一曲:《蕭瑟秋風》。
“嗞——啦——哢”
“啪嗒——嘟——嘟嘟嘟——Duang”
“咚咚咚——轟隆——吧唧——咕嚕咕嚕”
聲音響起的那一刻,淮王的眉毛劇烈地跳動了一下,耳朵裡似乎被一根針扎了一下,而後這根針順著他的經脈直奔心臟,仿佛要將之戳破。
他的眼前出現了這樣一個畫面: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天雷滾滾,厲鬼在對他無情地嘶吼,勾魂的鐮刀在空氣中劃出尖銳的破空聲,不知何處傳來陣陣陰森森的童謠,不遠處禿鷹啃食著死去野獸的屍骨……
最可怕的是,還有那種仿佛指甲劃過琉璃板的聲音。
隨著吹奏的進行,大廳裡安靜下來——不,應該說是只能聽到笛聲,除了笛聲,落針可聞。
青筋不斷跳動著,手中的茶杯不斷有茶水灑出來,只聽“砰”的一聲,手中茶杯竟然被淮王捏了個粉碎。
想象一下,南淮作為一個禮儀之邦,淮王作為一個素來有些偏愛音律的君主,平日裡聽的都是什麽樣的曲子?就算不是高山流水,那至少也是余音繞梁的好曲子吧,何時聽過這般撕心裂肺,仿佛魔鬼一般的笛聲?
天知道這聲音給他脆弱的心靈帶來了怎樣的摧殘!
如果繼續聽下去,他恐怕會當場道心破碎,七竅流血而亡。
然而,當淮王抬起頭來,面對著文物百官的時候,依然竭力維持著臉上的笑容,並且他還用帶有一絲顫抖的磁性嗓音,克制地說了兩個字:“好聽!”
一時間,朝堂上的文武百官大驚失色。
這就是屬於君王級別的克制力嗎?
大家紛紛為自己的定力感到無地自容,朝著淮王投去了敬服的目光,這些目光也讓淮王稍微好受了那麽一點。
不過,還沒等淮王緩過氣來,就聽到底下傳來聲音。
“既然您覺得好聽,那我再給您吹一曲吧!”趙牧一聽,樂了,這是找到知音了啊,正所謂酒逢知己千杯少,既然有人這麽愛聽,那我也不怕麻煩,再給你吹一首!
於是眾人便看到,淮王向來古井無波的臉上,嘴角抽了抽,扶著桌案的手都在微微顫抖著。
“不必了。”
“哦。”趙牧感到有些遺憾,他覺得剛剛的發揮還不夠完美,而且隻吹一首也不夠盡興,如果再來一首的話……
看著趙牧躍躍欲試的表情,淮王隻覺得脊背一陣發涼。
……
“這笛子,誰教你的?”
為了不讓趙牧繼續吹笛子,淮王趕緊找了個機會轉移話題。
“我的一個將軍叔叔。”趙牧老實回答。
說起這將軍叔叔,趙牧也是恨得牙癢癢,以前就總是給他吹笛子,自己不過隻學了他一二成的功力,就已經有如此威力,真想讓其他人也體驗一下自己當年經歷的痛苦。
“將軍叔叔?”
聽到這四個字,淮王一開始還愣了一下,然後仿佛聯想到什麽,瞳孔驟然緊縮。
思緒回到了十多年前,那場戰鬥中,那個讓所有南淮將士聞風喪膽的“笛將軍”,他在殘陽下浴血而立,四周是一片又一片鮮紅的屍海。
那是整個南淮揮之不去的噩夢,即便是過去了這麽久,每當午夜夢回,淮王一想起他時,都會驚出一身冷汗。
相傳,笛將軍特別愛吹笛子。
但他隻給兩種人吹笛子,一種是最為親近之人,另一種,是將死之人。
凡是在戰場上聽到笛聲的人,全都沒有活著回來。
所以整個南淮沒有人知道他吹笛子的造詣究竟如何。
今天,淮王算是領教了。
“很好聽,以後別吹了。”
……
……
……
從王宮回來後,再也沒人抱怨趙牧的笛子了。
連王上都給出了“好聽”這個評價,其他人還有什麽資格說什麽?
再難聽,也只能忍著。
於是,趙牧開始過起了無憂無慮的小霸王生活,根本沒有人管他,他可以做任何事情。
整個南淮,除了軍營和學宮,趙牧想去哪裡就去哪裡。
——軍營,乃是軍事重地,自然不能讓一個敵國質子隨意參觀;學宮則是文化樞紐,沒道理給你北洛的人學習我們南淮的文化。
簡而言之,就是除了參軍和上學,趙牧想幹嘛就幹嘛。
趙牧也沒打算參軍和上學。
他曾經很喜歡這樣的生活,無憂無慮,想幹啥就幹啥。有時候當一回紈絝子弟,欺負欺負老實人,看到別人受氣了還只能忍著,他就會覺得很爽。
但是隨著時間的流逝,六歲、七歲、八歲……十二歲、十六歲、十八歲……
他發現自己好像並沒有那麽快樂。
頭幾年的時候,別的孩子們被強迫著識字、念書,趙牧就在一邊的秋千上,嘴裡叼著一根糖葫蘆,優哉遊哉地看著他們,那是一種極致的享受。
後來一些的時候,那些孩子成了士子,士子們談論著先生的文章,趙牧聽不懂,但沒關系,趙牧請他們喝酒吃肉,到處欺凌弱小,趙牧覺得那很威風。
再再後來一些的時候,士子們進入了學宮,趙牧進不去。趙牧甚至跟他們說不上話了,他有時會在背後聽到有人罵他“文盲”,但他並不在乎,只是看著那些士子們在學宮裡高談闊論,成群結隊的時候,他會有那麽一絲絲的羨慕。
那些士子結伴從趙牧的身邊走過,向他投去羨慕的目光:“趙牧過得真爽,不用學習也不用工作,想軋馬路就軋馬路,想喝花酒就喝花酒,真是快活。”
而後便在諸如“要是我也能被送去當質子就好了”的言論中漸行漸遠。
可是等他們走遠了,望著他們的背影,趙牧只是有些失落地從秋千上起來。他一個人的時候其實不怎麽軋馬路,也並不愛喝花酒。他喜歡有人跟他說說話,聊聊天,可是這樣的人越來越少了。
他什麽都有了,美食、金錢、尊重,沒有人強迫他做過任何事情,他甚至有一大堆用錢結交的“朋友”,他什麽都有了。
但是,好無聊啊……
別人都在努力奮鬥,他在一邊把能玩的玩具都玩膩了,看到其他人互相吐槽聊天自己卻插不進話,有時候也會感覺到那麽一絲疲憊。
他不用努力就獲得了一切。
但他卻感覺一點也不快樂。
曾經愛玩的玩具,隨便折騰幾下就被扔到一邊了。
在北洛早就想吃的南淮美食,吃了幾年也吃膩了。
惡作劇除了會傷害他人,其實並不能帶給他太多快樂。
趙牧覺得自己已經失去了熱愛的能力,別人為之奮鬥一生的東西,他從生下來就有。他有永遠花不完的金錢,吃不完的美食,他甚至還在南淮買了好幾套房子,和好幾隻價值不菲的駿馬。
可其中有些房子他都沒有住進去過,那些馬也大多是借給別人騎。
他躺在裝滿金子的房間裡,卻充滿了空虛的感覺,隻覺得人生就是這麽枯燥、乏味,且無趣。
……
秦淮河邊的長椅上,趙牧四十五度角望著天空,眼裡帶著淡淡的憂傷。
有時候,他看見那些士子們說說笑笑地從學宮中走出來,他會覺得很疑惑。
那些士子,他們一輩子賺的錢可能都沒有自己隨手花出去的多,他們甚至買不起像樣的衣服,每天起早貪黑,累死累活,可能還會被先生罵;即便以後做了官,也免不了官場上的勾心鬥角,隨時都要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不然一不小心就會被脫去一身官袍。
他們明明過得這麽辛苦,為什麽臉上都掛著笑容?
趙牧覺得這是一個充滿哲思的問題,需要非常嚴謹的觀察和驗證。
於是他制定了一個計劃:找一個最窮最窮、最慘最慘的人,進行一段時間的觀察、學習與模仿,看看究竟是什麽讓他有動力活在這個世界上。
他把這個計劃叫做《人類觀察計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