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泉州學宮一開始,祀拜的並不是黃道周,而是祀拜洪承疇。
在永歷廿九年二月初(1675年)的一天,已經攻佔泉州的鄭經在下朝之後,與馮錫范等親信隨從幾人,在泉州城內微服私訪,體察家鄉的民生民計。
鄭家,祖籍是泉州南安。
未曾想鄭經一行幾人,走到泉州學宮,見學宮內人頭攢動,煙火繚繞。
以為泉州百姓、學子心慕聖賢教化,正在祀拜聖人。
後來才發現,泉州學宮內所祀拜之人的竟然是洪亨九!
洪承疇,字彥演,號亨九,福建泉州南安人,萬歷四十四年(1616年)進士。
累遷至延綏巡撫、陝西三邊總督、兵部尚書,後總督河南、山西、陝西、湖廣等處軍務,大破李自成部。
李自成四十萬大軍灰飛煙滅,僅余18騎逃入商洛山。
洪承疇原起於微末,少年家貧,11歲便輟學幫助母親做豆乾。當時西軒長房的才子洪啟胤在水溝館辦村學,洪承疇叫賣豆乾之余,常在學館外聽課。
洪啟胤發現洪承疇極有天份且抱負不凡,免費收洪承疇為徒,洪承疇因此重返學堂。
洪承疇學習用功,博覽群書。把洪啟胤的《史記》、《資治通鑒》、《三國志》、《孫子兵法》等書借來研讀,從小就表現了治國平天下的願望,甚得洪啟胤賞識。
洪啟胤曾在洪承疇的一篇文中批下“家駒千裡,國石萬鈞”的評語。
後來洪承疇進入官場,崇禎皇帝極力支持提拔。
為表達自己對大明皇帝的忠誠與感激,洪承疇曾在自家門前貼了副對聯:
“君恩深似海,臣節重如山”
崇禎十二年(1639年),洪承疇調任薊遼總督,於十四年(1641年)統兵十三萬出山海關,救援錦州,在松錦之戰中為清軍所敗,次年被俘於松山。
崇禎皇帝聽聞大軍兵敗、洪承疇被俘後“罵賊不屈,惟西向叩頭,稱天王聖明,臣已力竭,死之”的忠義之舉,震悼痛哭,決定親祭議諡。
崇禎十四年六月,崇禎皇帝下旨,對洪承疇賜祭九壇(《清史稿》記錄為一十六壇),在正陽門內關帝廟中設立祠堂,皇帝親議諡號,供奉洪承疇牌位。
未曾想崇禎皇帝的祭奠尚未結束,就傳來了洪承疇降清的消息。
頓時崇禎如晴天霹靂,顏面無存,悲痛欲絕。
彼時,京城百姓皆咒罵洪承疇是無君無父的叛徒,紛紛自發來到京城的昭回靖恭坊,俗稱“鑼鍋巷”的洪承疇家中(今京城東城區南鑼鼓巷59號)。
眾人往洪府潑灑豬糞、黑狗血,並大聲咒罵洪承疇。嚇得洪母及其妻兒不敢外出,對自家男人貪生怕死的行為感到羞愧難當。
崇禎皇帝對洪承疇是真厚道。
直到李自成的大順軍從德勝門打進京城,乃至到煤山上吊自殺,崇禎都始終沒有為難洪承疇家人。
最終洪承疇隨清軍入了京城,還能闔家團聚。
據說,後來洪承疇功成名就,在老家泉州南安建了一座豪華府邸,建成入宅之日,宴請鄉鄰百姓、洪氏宗親、好友故交前來。
而南安百姓不齒有這樣的同鄉,洪氏族人羞於有這樣的宗親,以致親朋故舊無一登門拜訪。
連洪承疇老母及弟弟,也拒絕入住。
洪母及親弟指天發誓,“頭不戴清天,腳不踏清地”。洪家老母及親弟一直住在船上,直至去世。
此為後話。
崇禎十七年(1644年),甲申國難,神州沉淪。滿清入主神京,竊奪神器。
順治元年,清兵入京後,洪承疇則與范文程共同謀劃,以“假太子”之名,設計謀害崇禎皇帝太子朱慈烺,為滿清“承繼”大明法統清除了一大隱患。(因為清兵入關的打著旗號是“為明復仇”,人家崇禎太子在,法理上清軍是需要把京城還給明朝的。)
次年(順治二年),因多爾袞下“剃發令”,多鐸率師屠戮江南大地,江南人民奮起反抗。
危難之中,清廷派洪承疇取代多鐸,任免為招討南方總督軍務大學士,招撫江南諸省,敕賜便宜行事。
正常情況下,人家明將明臣投降清廷後,往往都是躺平摸魚混日子,甚至還有想著恢復故國的,例如錢謙益。
但洪承疇就真的是“掏出一片真心向大清”了。
在洪承疇總督軍務期間,大肆捕殺抗清義士,如黃道周,陳子龍,金正希(金聲)、夏完淳等忠明義士。
清順治九年、明永歷六年,大明晉王李定國兩蹶名王,天下震動。清廷一度驚慌失措,打算放棄西南七省,劃江而治。
也是洪承疇主動站出來,堅決反對議和,力勸多爾袞“非滅明不可”,極力要求多爾袞揮師南下。
清順治十年、明永歷七年(1653年),洪承疇奉命經略湖廣、廣東、廣西、雲南、貴州五省,總督軍務兼理糧餉,受賜“經略大學士”印,建幕府於長沙,主持對南明永歷政權(大西軍)的全面進攻、分化、利誘等具體事宜。
此時洪承疇已經六十高齡,垂暮之年的他不惜以老病之軀舍馬當步,行走於沼濘崎嶇之中,一心隻為剿滅南明。
在經略西南五省期間,他寫過一首五言絕句:
橫秋看劍氣,躍馬渡金邊;
坐策連雲騎,親揮指金戈。
詩詞間充斥著志得意滿、洋洋自得的意氣風發,毫無半點屠戮同胞的愧疚之心。
可以說,在清兵入關後,漢人抵抗政權能夠那麽快被瓦解,滿清能那麽容易坐穩漢人江山,洪承疇功不可沒。
所以說他是“開清第一功”,倒也沒錯。
康熙四年,洪承疇去世。
對這個為了大清王朝建設事業“忠心耿耿、殫精竭慮、貢獻巨大”的“開清重臣”,清廷直到兩年之後,才給他定了諡號,立了碑文,作為清廷對此人的蓋棺定論。
按理說,人家老洪一個漢人,跟你清朝原本無親無故的,但為了你愛新覺羅的江山加班加點給你大清乾活,沒功勞也有苦勞嘛。
老洪都自謂“晝夜冰兢,不敢傾刻自逸”了。
現在人家都死了兩年了,你大清官方給人家定的墓志銘,多少給點面子說兩句好話。
即中國歷來傳統的“為逝者諱”,也就是俗稱“死者為大”。
但清廷的碑文根本不給面子,連皮裡陽秋的面上功夫都不做,簡直就是直接抽人家洪承疇的臉,具體如下:
“我朝平定錦州、松山等處,破明兵十三萬時獲爾,蒙太宗皇帝寬恩撫育。逮克取京城,大兵南下,爾圖報豢養之恩,督理綠旗官兵,協同大兵殲逆,首擒偽王,發獲奸細,招徠叛黨,除黨安民,所在著績。事竣還朝,仍讚綸扉,爾能夙夜宣勞,恪供厥職。旋畀爾經略五省,隨滿洲大兵,進取雲貴,招撫軍民土司,供應大兵糧餉,能濟軍需,邊疆有賴。”
大概意思就是:
我大清朝破松錦,把你抓住。蒙太宗皇帝仁義,舍口飯養了你。你洪承疇為了報答我大清的養育之恩,表現得積極,在西南大殺四方,能好好乾活,態度良好,我們很滿意。
這就是純純的打臉誅心了。
在南方平定後,洪承疇已經沒有了統戰價值,而清廷也毫不客氣,用完之後直接一腳踢開。
百年後,乾隆皇帝禦批:
“雖皆臣事興朝,究有虧於大節,洪承疇在明代身膺閫寄,一旦力屈俘降,歷躋顯要。律以有死無貳之義,固不能為之諱”,特將洪承疇打入‘貳臣甲等’,“而待天下後世之公論”。
時隔百年,清朝歷任皇帝對洪承疇的態度還是一如既往。此為後話。
所以無論在明在清,在官在民,大家對於“貳臣”的態度其實都是一樣的——看不起。
因此在鄭經聽說泉州學宮內,竟然大張旗鼓地祭祀著這樣一個“貳臣”的時候,鄭經是極度震驚的:
難道泉州百姓對叛國貳臣如此虔誠追崇嗎?
待詢問周圍百姓及當地吏員後,方得知事實並非如鄭經所想:
緣由是當地官府為了討好洪家和清廷,想做出“亮點”成績,特意把洪亨九木像引進學宮,引導百姓祭拜。
而當地百姓無知,不知所拜乃何人,有何功績。
隻知所拜木像之人為本地鄉人,乃進士及第出身,當過大明朝和大清朝的大官。
不明真相的愚夫蠢婦,以為跪拜之人是本地的文曲老爺,定會加倍庇佑本地學子;為祈子侄學業進步,加上官府有意引導,特意將洪亨九木像擺入學宮供泉州學子及鄉民跪拜,因此泉州學宮內洪亨九木像前香火繚繞。
“荒繆!”鄭經聽聞之後,怒不可歇。
“如此倒轉天罡之事,世所未聞!叛國賣主之徒,官府不予批判懲戒也就罷了,豈有開祠祭祀、緬懷紀念之理!”
鄭經越說越氣,右手對著洪承疇的木像揮舞,又轉過身來對著隨從的馮錫范等人用起閩南話咆哮起來:
“大家隆是泉州人,先王於閩於國有大功,伊泉州府不祭就算吼,林北唔怪伊。
但伊祭洪亨九是愛創舍?
鼓勵家鄉哈星效仿伊洪亨九背主求榮、貪生怕死之舉嗎?荒唐!恬不知恥!”
“要祭就得祭石齋先生!石齋先生才稱得起‘閩人風骨’!”
“馮錫范!”鄭經臉色陰沉,冷冷的盯著他。
“臣在!臣立刻徹查此事,定讓混淆天罡之人,繩之於網!”馮錫范立刻低頭領命。
“把這木像給孤砸了,改祀石齋先生和元白先生。還有,給孤徹查,看看泉州還躲有哪個叛國背主之徒,統統給孤揪出來。”
鄭經頓了頓,臉色稍有緩和,對隨從說:
“孤記得石齋先生的誕辰是二月初九,此事一定要趕在二月初九前完成。二月初九當日,本藩要親祭石齋先生和元白先生。”
鄭經口中的石齋先生,就是黃道周。
黃道周,字幼玄,號石齋,漳浦縣銅山所人(今福建東山縣銅陵鎮)。天啟二年進士,累升至翰林侍講學士、經筵展書官。
由於其直言進諫,被崇禎皇帝罷官回籍,私下崇禎皇帝曾對近臣言:“黃道周冰心鐵膽,自是今時一人”。
清兵入關時,黃道周已經告老還鄉,只是一介布衣。
而且,相對於做官而言,黃道周更像個做學問的人。
既是藝術家,也是學問家。
他通天文、理數諸書,工書善畫,詩文、隸草皆自成一家,史稱“漳浦體”。
世人尊稱之“黃聖人”。
後世有書壇泰鬥沙孟海先生曾評:“明季書家,可奪王鐸之席的,只有黃道周。”
黃道周的畫亦是一絕,國畫大師潘天壽《中國繪畫史》的評價是,“山水人物,長松怪石,極為磊落。”
時稱“三株樹”,同倪元璐並稱為“北倪南黃”。
此為後話。
就是這樣的一個學問家、藝術家,不願與洪承疇一樣迎降附逆,賣主求榮,不願如錢謙益那樣身降心不降,也不願如黃宗羲、張岱那樣避而做學問,以明哲保身。
這個老人,選擇如陳子龍、張蒼水那般奮起抗清,以一介書生,拔劍迎敵,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九死無悔。
彼時,清廷頒發剃發令,開始屠戮江南,江南百姓求助福建的隆武朝廷。
可惜,福建兵馬全在鄭芝龍(鄭經的爺爺)手中,鄭芝龍擁兵自重,以致隆武帝無一兵一卒可派。
明知去救江南與送死無異,武英殿大學士兼吏、兵二部尚書的黃道周毅然返鄉募軍,得兵數千人,馬十余匹,另一月糧草。
由於所募士卒多是百姓,幾無兵甲,最好的武器竟是“鋤頭、扁擔”,時稱“扁擔軍”。
“扁擔軍”的士卒既無兵家常識,將帥又是毫無作戰經驗的文人,卻毅然訣別家鄉,去同兵精糧足的清兵作拚死之爭。道周夫人蔡氏聽聞他出征,歎道:“道周死得其所了!”
隆武元年十二月二十四日,黃道周兵敗被徽州守將張天祿俘獲,送至南京獄中。
道周獄中吟詠如故,有詩雲:
六十年來事已非,翻翻覆複少生機;
老臣擠盡一腔血,會看中原萬裡歸。
清廷派使洪承疇勸降,在洪承疇看來,如果黃道周這樣的忠義之人都能投降,那自己叛國投敵的恥辱就能減輕了。
可面對洪承疇的勸降,黃道周寫下這樣一副對聯:
史筆流芳,雖未成功終可法;
洪恩浩蕩,不能報國反成仇。
將史可法與洪承疇對比,讓洪承疇又羞又愧,上疏請求免道周死刑,清廷不準。
後絕食十二日,期間其妻蔡氏來信:“忠臣有國無家,勿內顧”。
隆武二年三月五日就義,臨刑前,盥洗更衣,取得紙墨,畫一幅長松怪石贈人,並給家人留下了遺言:
“蹈仁不死,履險若夷;有隕自天,舍命不渝”。
就義之日,其老仆哭之甚哀,道周安慰他說:
“吾為正義而死,是為考終,汝何哀?”
至東華門刑場上,向南方再拜。
黃道周撕裂衣服,咬破手指,以血書遺家人:
“綱常萬古,節義千秋;天地知我,家人無憂。”
在將要行刑的時候,黃道周不小心摔了一跤,劊子手嘲笑他慫了,怕死。
他表示自己絕食十數日,只是餓了,大呼:
“天下豈有畏死黃道周哉?”
於是劊子手就給他搬來一個凳子,讓他坐著行刑。
最後頭已斷而身尤“兀立不仆”,死後,人們從他的衣服裡發現“大明孤臣黃道周“七個大字。 uukanshu
其門人蔡春落、賴繼謹、趙士超和毛玉潔同日被殺,人稱“黃門四君子”。
訃訊傳至福建,隆武帝“震悼罷朝”,特賜諡“忠烈”,贈文明伯,並令在福州為黃道周立“閔忠”廟,樹“中興大功”坊;
另在漳浦立“報忠”廟,樹“中興藎輔”坊,春秋奠祭。
百年後,乾隆帝稱讚黃道周“立朝守正,風節凜然……不愧一代完人”,為褒揚黃道周忠節,改諡“忠端”;道光帝甚至旨準黃道周從祀孔廟。此為後話。
以自己文弱的雙肩,擔起天下大任,拋頭顱,灑熱血,明知不可為而為之。
此悲絕之情,忠勇之狀,感天動地。
“或許石齋先生、大樽先生、蒼水公等人不善領兵作戰,對上清兵無異以卵擊石。
本藩也不求家鄉學子,都能成為嶽武穆那樣來挽狂瀾於既倒。
但至少,能明事理,辨是非,知榮辱吧。
本藩相信,如果人人都能做石齋先生、大樽先生、蒼水公那樣‘於世無補’之事,我泱泱中華焉能任由東夷小族凌駕。
石齋先生曾寫道:
‘何人如武穆,唯我效文山’。
閩人風骨,當數石齋先生!”
鄭經準備借此機會,撥亂反正,大祭忠良,以正視聽。
……
等交代完事情後,鄭經看著依然香火鼎盛的泉州學宮,又抬頭望向天空。
福建的二月,陽光明媚,晴空萬裡;泉州的空氣,彌漫著海的清新。
本藩,要給泉州百姓一片清明!(注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