竇桑林縱奴哄搶市租,反被一箭射殺。
樊千秋攜帶人頭報官,未從縣寺離開。
義縱案驗人證及物證,行為雷厲風行。
竇良縱馬入長安縣寺,灰頭土臉離開。
……
這些事情,是桑弘羊和衛青這兩個時辰旁敲側擊查到的。
二人辦事謹慎得力,幾乎已經將此事從頭到尾都查清了。
與今日晨間不同,皇帝的表情不再冷漠,而是流露出了一種掩飾不住的激動、熾熱和亢奮。
聽到竇桑林被不知何處而來的箭一箭射殺時,皇帝拍案叫絕,將披著的大氅都扔到了一邊。
聽到樊千秋攜帶著人頭,直接敲擊植鼓鳴冤,並且坦然入獄時,皇帝不禁誇讚其膽大心細。
聽到“南皮侯竇良縱奴馳馬直入長安寺”時,皇帝直接大罵其“癲悖”“忤逆”“將死”!
皇帝的情緒有興奮和憤怒,卻不曾有悲傷,他似乎完全不在意這竇桑林還是他遠房的表侄。
桑弘羊和衛青交替說完這些事情後,皇帝又詢問了不少細節,最後才意猶未盡地穩坐下來。
此時,皇帝的表情終於重歸平靜了,似乎又開始思考一些離得極遠又極近的事情。
在冷子敲擊殿頂的“劈裡啪啦”的聲響下,偌大的宣室殿呈現出一種詭異的安靜。
過了許久,皇帝的注意力又回來了,盯著桑弘羊和衛青,沉默不言。
兩人在這咄咄的目光下面面廝覷,坐立不安,不知道皇帝此舉為何。
“竇桑林縱奴搶奪市租,樊千秋奉詔收租,命人將其射殺,竇氏有罪,樊氏有功。”
“竇桑林與萬永社私鬥,樊千秋故布疑陣,設計將其伏殺,竇氏小過,樊氏大罪。”
這兩句在字詞上相差無幾的話,讓衛青和桑弘羊心中一驚,竭力遮掩才未露馬腳。
緊接著,皇帝將雙手撐在了案上,上半身前傾,一雙劍目異常銳利地盯著這二人。
“兩種說辭,到底哪一種是真的,哪一種是假的,你們二人,究竟有沒有欺君?”皇帝冷峻地問道。
竇桑林和衛青眼皮猛地一跳,連忙站起身來,在皇帝面前下拜稽首。
“陛下……”
“想清楚,究竟是前者為真,還是後者為真?”皇帝又一次逼問道。
衛青和竇桑林兩人心中同時“咯噔”了一下,聽出了皇帝言下之意。
“陛下,竇桑林哄搶市租,樊千秋按律誅之,這是真的!”衛青沉默片刻後挺身答道。
“建章監所言極是,竇桑林哄搶市租,樊千秋按律誅之,這是真的!”桑弘羊連答道。
“爾等確定?”皇帝問道。
“我等確定!”兩人答道。
“不論何人問起,爾等都不更改?”皇帝再問道。
“不論何人問起,我等絕不更改!”二人再答道。
“好好好,既然如此,朕相信爾等,待義縱將爰書等物呈上,朕會定奪。”皇帝笑道。
衛青和桑弘羊長籲一口氣。
“陛下,只怕魏其侯會從中作梗,要不要催一催義使君,讓其早些結案。”桑弘羊試探著問道。
“朕還怕魏其侯不從中作梗,他參與此事越深,漏洞越多,朕越好辦。”皇帝冷笑幾聲說道。
“可萬一……”桑弘羊還想問。
“你想說萬一樊千秋死在獄中,或者義縱被竇嬰說動,當了奸臣,當如何是好?”皇帝反問道。
“陛下聖明!”
“朕說過,若他現在就無法自保不了,隻算有小才,死了就死了,朕不可惜……”
“更何況,聽爾等的說述,樊千秋剛做這等砍腦袋的事,想來有後手,朕想看他還有何本事……”
“至於義縱,他若被南皮侯和魏其侯說服,那剛好空個位置,想當長安令的人很多。”皇帝說道。
“……”桑弘羊和衛青再未多言,他們明白天子的心意了。
獄中的樊千秋已經不是一個人了,而是一把沾了血汙的刀。
想要去擦這把刀上的血汙的人,要麽把手弄髒,要麽受傷。
至於髒的人是誰,傷的人是誰,皇帝不在乎,他只要結果。
義縱叛了,那就挖出了一個小人;南皮侯用強的,那就斬掉竇家一條腿;魏其侯參與其中,那就連根拔起。
不管如何,皇帝是不會受損的。
二人想到此處,忽然有些背後發涼:自己恐怕也是天子試刀的對象。
只不過他們剛才經受住了磨煉。
皇帝看到桑弘羊和衛青沉默下來,非常自得,他很享受掌控全局,看他人驚駭的感覺。
桑弘羊和衛青是他的左膀右臂,將來更會成為大漢的柱石,甚至還是他最親近的摯友。
可是,他仍然要時常敲打他們,讓他們不要忘記,在這大漢帝國的頭上,只有一片雲。
這對君臣都是一件好事。
“陛下……之後我等該怎麽辦?”桑弘羊問道。
“桑弘羊,明日你到長安縣寺去,就說朕讓你查本月市租數目,借機盯著那裡的動靜。”
“若義使君托我打探陛下口風,下官當如何?”桑弘羊問道。
“你裝著不知此事,讓他按照成製秉公處置。”皇帝回答道。
“諾!”桑弘羊連忙答道。
“衛青,你明日帶一隊騎士,隨便找個借口,到清明河兩岸巡視,敢去鬧事者,殺!”皇帝說道。
“諾!”衛青立刻應答。
此刻,外面的冷子終於漸漸地小了下來,殿中又換了種寂靜。
待君臣三人靜聽外面的動靜,天上突然又滾過了一道悶雷,將大殿上那明黃瓦片都震得簌簌作響。
連同皇帝在內,幾個年輕人都有一些心悸,他們都不禁開始猜測,明日的長安城會發生什麽事情。
……
天上的烏雲並沒有再散去,午後的這幾個時辰,就如同黑夜一般過去了。
南皮侯府死一般寂靜,無論親眷,還是奴仆,都不敢發出一丁點兒笑聲。
宵禁之後,尚冠裡四周的閭門早已經閉合,但一輛安車仍在閭巷中行走。
巡夜亭卒見到後,就想上去盤查,可一看到車上的徽記,就立刻噤聲了。
這車上的人,他們可惹不起!
不多時,這輛安車就駛入了墳墓一般的南皮侯府的後院。
南皮侯竇良早已在院中等候。
而後,一個身形健壯的老人就從車上下來了,正是魏其侯——竇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