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路緊趕慢趕,終究還是在日尚西斜的時辰,抵達了大庾縣碼頭。
到了之後,張孝伯一面令人去通知南安軍知軍孟猷,與此同時,卻是讓吉州軍做備戰準備。
刁珣略微一驚,對於軍事他是不甚明白,但也覺得此舉稍有些出格,甚至引發事態嚴重變化,而且,這孟猷乃是正兒八經的朝廷命官,大庾縣也還在大宋朝廷治下,即便安撫司帥臣掌握一省軍事,對方未叛,這麽大的動作,很有可能遭到彈劾。
“張帥司,是否再慎重些?”刁珣直言自己的想法,並沒有顧忌對方的身份,因為,此刻,他代表的乃是江南西路轉運司。
“運判莫要緊張。”張孝伯挺直身子,伸出左手,捋了把胡須,繼續道:“純粹是以備不測,並非本帥不相信孟知軍,他也斷無可能行叛亂之舉,但此事乾系重大,老夫亦是無奈之舉。”
聞言,刁珣緩緩點頭,對方既然胸有成竹,思慮清楚,何必繼續糾結此事?
而且,多考慮些,也是為了自身安全,誰知道這南安軍目前是個怎麽樣的情況?
即便孟知軍過往官聲不錯,有些名氣,他刁某人亦是聽聞過,可卻無法排除身不由己的可能。
只是,從張孝伯的反應來看,這重甲一事,應當是坐實從南安軍流出,曾聽說軍中重器,製造之時會留有特殊記號,用作識別,此次贛州城下找到的重甲,大概可以據此判斷出來。
沒有等上太久,碼頭邊,一頂轎子匆匆而至,緊接著,身著綠色官袍的男子下了轎子,甩了甩袖子,示意隨從退去,孤身一人來到江邊,朗聲道。
“南安軍知軍孟猷前來拜見!”
聲音不大,甚至帶著點嘶啞的味道,但中氣十足,在江上兩千大軍的注目下,顯得尤為剛硬,任誰都不敢忽略。
刁珣甚至都有種錯覺,這短短的喊話當中,好似有著無愧於心的底氣,乃至煌煌正氣。
張孝伯卻是淡淡一笑:“孟知軍孤身而來,足見其忠於朝廷之心拳拳,倒是本帥枉做小人,吩咐下去,大軍解除戒備,請孟知軍上船。”
咚咚咚!
隨著沉重且節奏極快的腳步聲出現在耳際,刁珣扭頭看去,卻見綠袍官員面色冷峻的大闊步而來,其人身子乾瘦,臉色有些青黑色的病態,胡須稀稀拉拉,斑白的眉毛倒豎,顯然有些怒火在心頭。
這便是南安軍知軍孟猷。
一上來卻也不客氣,氣勢洶洶的質問道:“張帥司,率大軍而來,是想蕩平我南安軍?”
聞言,張孝伯只是冷冷淡笑,當即反唇相譏道:“本帥以為孟知軍是個明白人,知道我此行所為何事,如今看來,知軍是想反客為主,倒打一耙?”
頓了頓,他並不給對方喘息之機,繼續道:“贛州叛起,孟知軍難道不知?而今,吉州軍已到贛州平叛,甚至於來了你大庾縣,而你南安軍,卻穩如泰山,絲毫未見動彈平叛的意思?”
孟猷宛如戰意盎然的公雞一般,眉毛豎起更高,氣勢不減。
“贛州叛亂起,與我南安軍何乾?即便要平叛,本官也是前日才收到消息,贛州無人知會此事,我南安軍如之奈何?”
“呵。”孟猷語氣帶著濃濃嘲諷之意:“莫不是張帥司覺得,這叛匪是我南安軍,才提大軍來此,官家以及臨安的相公還沒說話,還輪不到你在此展示大軍鋒銳!”
刁珣在旁邊並沒有插話,只是看孟猷的樣子,心中疑惑更甚,不知道此人,是故作不知且演技高超,還是真的與其無關,其中尚有隱情?
“孟知軍,你我平素交往雖少,卻也知,本帥非妄言之人,此番來大庾縣,定然有著足夠把握。”
張孝伯歎了口氣,卻是無意爭吵的模樣。
“也罷!”孟猷甩了甩衣袖,轉過身扭頭看向江邊泛著黃色的蘆葦蕩,好似在論戰中佔得上風,並不把對方放在眼裡。
“且觀你張帥司有何高見,若是無甚根據,莫要怪本官上疏奏彈劾於你!”
“好!”張孝伯提高音量,同樣猛甩衣袖,他本是想暫且退讓一步,莫要鬧的太難看,沒想到對方還是咄咄逼人的模樣,當即也是火氣上湧。
“請到船艙內稍待,本帥會讓孟知軍心服口服!”
孟猷聞言,自顧自朝著船艙內走去,卻不想,有親兵匆匆而來,與其擦身而過。
他也因此頓住了腳步,想看看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大軍臨境,再怎麽謹慎亦不為過。
張孝伯瞥了眼,正是情緒不佳,且若是軍情,便不該在有外人來的時候報知,於是沉聲問道:“何事如此匆忙?”
“田雲傑校尉有急信來,要交予刁運判。”親兵應聲道。
見狀,張孝伯神色稍微和緩了些,也不再過問此事,亦是準備走入船艙之內,那裡有送予孟猷的大禮。
“嗯?”孟猷卻是扭頭看了過來,大概是心中怒氣無處發泄,面帶冷色的諷刺:“哼,如今這般年紀都可為運判,想來又是韓相公看重之人,抑或是蘇師旦廣收門徒?”
說罷,兀自走入船艙,隻留下一道桀驁至極的背影。
張孝伯身形一頓,神色有些尷尬,知道是自己與這蠻牛吵的厲害,對方由此遷怒於人,而另一個原因,則是當初他也是這般認為,年紀輕輕驟登高位,大概是抱了大腿,直到來贛州的途中,經劉穎講述,方知刁珣當真是驚才豔豔,更別說贛州叛亂中,力挽狂瀾於之舉。
如今相似的話語回蕩,倒是激起了心中的尷尬,張孝伯扭過頭看去,卻見眼前的年輕人只是淡然一笑,伸手接過親兵呈上的信件。
“張帥司,請先去艙內,我隨後就來。”
“好!”
張孝伯點點頭,覺得這年輕人並不似作偽,而是真的淡然不在乎,心胸寬廣至此,他的心中更是慚愧,於是微歎口氣,轉身走入船艙。
刁珣接過信,無奈的搖了搖頭,他知道自己是遭受池魚之殃,但這種性格暴躁之人,口無遮攔,亦是沒有什麽好的辦法,特別是上了年紀之後,固執更甚,爭執也只是白費唾沫。
況且,對方乃是知軍,地位並不遜色於運判,才膽敢陰陽怪氣。
若說這種打嘴炮的習慣,從仁宗朝就開始出現在朝堂之上,同樣是源遠流長,若是心有掛礙,一直念念不忘,這人早晚要出毛病,諸位相公大抵是不得長命。
對於這樣義正詞嚴,聽不得其他意見的人,只有在某件事情上打服對方,才能令其閉嘴。
掃了眼信件內容,刁珣沒有耽誤時間,邁步進了船艙,只是看樣子,孟猷遠沒有之前那般氣盛,以及咄咄逼人。
只見他咬著牙齒,奮力抬起地上的重甲,同時舉著燈台,仔細觀察著,且不時四處摸索,而張孝伯則是愜意的端著茶水,坐在一旁,臉上有著淡淡笑意。
良久,孟猷頹然的坐在地上,喃喃自語。
“沒錯,這是南安軍的步人甲.......”
“哼, 孟知軍,如今,你還有何話好說?”張孝伯將杯盞重重放在桌子:“軍中重器,竟流入叛匪手上,險些釀成大禍,這潑天的責任,就是殺頭亦不為過!”
一進來就看見這樣的局面,刁珣並沒有火上澆油,給這個剛剛得罪他的孟猷落井下石一把,當然,他也知道,這殺頭的可能性不大,刑不上士大夫,可不是虛言。
看對方這樣子,似乎並不知情?或者說,知道的情況並不完整,甚至沒有參與。
聞言,孟猷放下手裡的重甲,顫顫巍巍的站起身子,坐到桌邊,臉上盡是懊悔之色,再不複此前的桀驁。
“此事,我大概猜到是何緣故,的確是本人之過。”
“如此,本帥亦是可以向官家交待,至於孟知軍,還請上疏奏告罪。”張孝伯此刻倒也沒有在言語上佔便宜,對方既然已經承認,剛剛的齷齪,只能算得上小事。
“好。”孟猷閉上雙眼,緩緩點頭,隨即幽幽歎息道。
“本官會上疏奏告罪,哪怕貶至崖州,亦是應該的,不敢有怨,只是,南安軍上下官吏勾結,換知軍雖易,但後來者,重蹈覆轍,就在眼前......”
刁珣本欲閉口不插話,只是聽到對方言下之意,似乎指的是手下人與鹽匪勾結,牽連甚廣,不能根治,他的心中微動,淡淡說道。
“如此......倒也不是沒有辦法。”
說罷,他將才收到的信件,擺放到桌上,手指壓住,緩緩推到張孝伯面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