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縣衙的一處小院,正是太陽西斜時,秋日稍暖。
陸遊飲了半壺酒,正靠在院中藤椅上,兀自打著瞌睡,不遠處的石桌上,尚有寫滿文字的紙張被鎮尺壓住,秋風亦是奈何不得。
陸雲昔從屋裡走出,並不詫異,這些日子,她早就已經習慣,只是耐心收拾了桌上散亂的文房四寶,順便讀了兩遍父親寫就的長短句就罷了。
瞧得出來,這些日子,應當是心情不錯,寫下的文字,讀之讓人心生暢懷。
這吉水縣,若是隱居,倒是個不錯的地方,官吏廉明,整個縣城散發著勃勃生機,當真是讓人出乎意料,就說這宋主簿,在縣城逛了幾日,無人不稱讚,且觀之不似作偽。
連目前住的小院,亦是對方幫忙租下,其主人乃是經營布行的商賈,聽說是宋主簿好友要住,表明住到什麽時候都行,甚至房租都推辭不要,還是宋澤佯裝發怒,對方才不甘不願收下。
陸雲昔收拾好小院,懶得管家中醉漢,反正天氣還不算涼,喝了酒,身子暖和,倒也不必擔心會著涼,關了院門便領著小廝以及丫鬟外出買菜。
這幾日陸遊與宋澤多有往來,以至於父親主動邀請對方到家中做客,所以,陸雲昔不得不擔負起買菜做飯的重任,免得晚上有失禮節。
好在,聽聞贛州叛亂已平,心中仿佛有大石落下,去街上挑選些新鮮蔬菜瓜果,非但不算什麽,反倒有些閑情逸致的感覺。
臨近傍晚,縣城內炊煙嫋嫋,陸雲昔在丫鬟的幫助下,弄了桌飯菜,說不上山珍海味,卻也足夠稱得上重視,應季蔬菜兩盤,水果洗淨尚有露水滴下,極為新鮮,肉類亦是不缺,放在尋常百姓人家,已經是難得。
咚咚咚!
就在這時,傳來敲門聲。
聽聞此動靜,陸遊面上浮現出一絲笑容,趕緊站起身子。
這幾日,與宋澤多有交流,盡管按照自己的過往官職,一介小小的主簿,著實算不得什麽,但其氣節品質,足以讓自己折服。
打開門一瞧,發現除去宋澤外,還有一名十三四歲的少年。
“宋主簿,莫非這是令郎?”陸遊笑著問道,更是驚喜,對方這是相當不見外的表現,他更是覺得心情舒暢,理當如此!
卻不料,宋澤搖了搖頭,解釋道:“陸先生誤會了,這是友人之子托付,這幾日在我家暫住,主要是在下擔心自己公務繁忙,照看不周,今夜有機會拜訪先生,帶著見見世面。”
少年拱手一禮:“在下宋慈,攪擾先生了。”
宋慈到吉水縣後,便被托付給了宋澤,而任旭憂心茶鹽司公事,在對方再三保證下,便是回了隆興府。
主要是任旭亦知曉,當初刁運判從吉水縣轉任,繳獲的私鹽刻意照應吉水,都在表明,這宋主簿是自己人,如此才放心離去。
陸遊哈哈一笑,並不以為意,說道:“無妨,人多更是熱鬧,兩位且裡面請。”
其後又是些客氣的寒暄,直到落座,宋澤將手裡提著的酒放下。
“這是吉水當地的酒,名曰堆花,且請陸先生嘗嘗。”
“好!”陸遊自然是來者不拒。
此後自是推杯換盞,說些閑話,而陸雲昔則是坐在一旁,偶爾才夾菜吃,好在,自家父親對自己甚是寵溺,加上這也是沒幾個人的私宴,她尚能安穩落座。
對面的少年也是沉默不語,一板一眼的認真吃飯,倒是讓陸雲昔有了兩分滿意,至少表明她親手做的飯菜,尚算可口。
忽然,宋澤嘴角有些抽動,發出一聲悶哼。
“宋主簿,可是有不適?”
陸遊趕緊放下酒杯,關切的問道。
“無妨,都是些陳年舊患了。”宋澤擺了擺手,正欲舉起手中酒杯飲下,表明自己無事。
而此前一直未曾說話的陸雲昔卻是開口道:“宋主簿,若是不適,還是歇息會。”
她分明從對面少年的眼裡,瞧出一絲擔心和無奈。
怕是這舊患,並不簡單。
見宋澤有些猶豫,陸雲昔則是看向宋慈,說道:“這位小官人,你要不幫著勸勸?”
見狀,陸遊亦是有些無奈,這小女都是被他驕縱慣了,才會出此冒昧之言,這般想著,他忽然記起前些日子劉穎所說,卻是升起兩分擔憂,這嫁女之事,承歡膝下雖好,但成家立業,終究是需要考慮的。
這般有主見的性格,合意的夫婿,只怕難尋。
宋慈放下手裡的筷子,沉默半晌,說道:“叔父,你大概是肝氣鬱積,飲酒更是傷身,腹部已經有痛感,更是不應飲酒才是。”
一番話,直接驚呆眾人。
宋澤有些無奈,沒想到刁縣尊托付而來的少年,眼力竟是如此厲害,於是坦蕩一笑,說道。
“不料為宋慈道破,的確是如此。”
陸遊面色微動,倒也沒有表現得過於吃驚,而是勸道:“宋主簿身體為要,我們且撤了酒,換水來飲。”
“好。”宋澤答應下來,並不勉強。
陸雲昔亦是站起身來,趕忙將酒水撤走,換了壺溫水。
只是,看兩人的樣子,反而比之前,飲的還要暢快。
忽的,宋澤放下杯子,似乎有了些許醉意:“此前聽陸先生以及陸小娘子所說,是來拜訪刁運判,宋慈正是運判托付而來,此番,倒是有了兩分巧合。”
“哦?”
陸遊轉頭看向沉默不語的少年。
無奈,宋慈隻好將此前遇見刁珣一事,盡數講了出來,還有韓烈回萬安縣隨口說的事情,又總結描述了一番。
聞言,陸遊不由得輕輕拍案:“刁運判有勇有謀,雖未曾親眼所見,僅聽轉述,亦是讓人心潮澎湃,當浮一大白!”
星夜兼程,為友洗冤,兩日斷案不眠不休,以身做餌,請君入甕,百姓劃槳,送大軍往贛州,力挽狂瀾於既倒,扶大廈之將傾。
寥寥數語,頂天立地的男子形象,似乎就在眼前。
陸雲昔這般聽著,眼中異彩連連不說,心中更是服氣,此前若說還心有不忿,這會兒,早就是盡數消散,過往或聽說,或瞧見的男子,與刁珣相比,都是相形見絀。
而另外三人說起的話題,更是天南海北,而陸遊,更是刻意考教宋慈,不時滿意點頭。
見狀,宋澤心中微松,早就聽說陸遊才高八鬥,而宋慈則是個聰穎至極的少年,加上乃是刁珣托付,他才冒昧將之一同帶來,就是想著,陸遊能指點一番,便是收獲頗豐。
此番看來,陸遊甚至是動了收下弟子的心思,只是未曾言說,大概是想等少年父親來了再提......
如此,也算得對得起刁縣尊的托付。
夜色漸深,宋澤兩人告辭離去。
陸雲昔本來是在收拾桌子,忽然回頭問道。
“父親,可是瞧中了這位少年,想要收為弟子?”
“你倒是個伶俐的。”
陸遊笑了笑,說道:“純粹心血來潮罷了,亦是不知道對方父母是否願意,暫且按下不提。”
聞言,陸雲昔微微蹙眉,不知為何,總感覺哪裡不妥。
......
於都縣。
刁珣睡在縣衙中,夜半夢醒時分,起身走到桌邊拎起茶壺,倒了半盞溫涼的茶水。
一飲入腹。
忽然想起今日一早與宋鞏告辭時,對方將往吉水縣。
吉水自然是他極為熟悉之地,問題是,好像劉漕使那個口無遮攔的老頭,也曾說起過。
有位小娘子在尋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