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得的休沐日。
此前忙於轉運司衙門以及茶鹽司衙門的公事,卻是讓刁珣累的夠嗆,甚至有些埋怨起原身的身子骨,還不如劉漕使這七老八十,半截身子入土的人。
於是趁著秋高氣爽,加上昨晚沒有熬夜,一大早刁某人就領著韓烈往城外東湖而去。
“韓烈,這兵書墨義溫習的如何,等這段時間忙完,我可能要考教一二。”
路上無事,又不著急,刁珣騎在馬上,頗有些慢悠悠的閑適意味,隨口問道,最關鍵的是,韓烈武藝高超,按照魯聽潮的說法是一力降十會,稍加磨練,便可成為搭檔一面的大將,在江湖上廝混,倒是可惜了。
所以刁珣對其有著很高的期望,若是北伐戰起,惜身的話還不如呆在吉水老家,但眼下既然出來闖蕩,求個出身,還是多奮進些。
簡單來說,就是積蓄的力量越大,將來做事的余地就越大,純粹從理智角度而言,就當是招閑棋,也得往帶兵的軍隊裡面扎個釘子。
“就等縣尊來考教。”
韓烈淡淡一笑,很是自信的回答。
“好。”
刁珣微微頷首,心中頓時覺得,這似乎也沒有什麽考教的必要了。
有此自信,天下何處去不得,他日臨安金榜題名,必然有他韓烈的一個位置。
“走!”
馬蹄聲嘶,出了城,兩個人直接奔東湖而去。
……
東湖者,水通大江,周廣僅五裡,水至清,宛若一塊明鏡,沿堤皆植柳,如有萬柳。
更有峰巒幾許,繞在湖邊,偶爾能看見有鳶魚躍出水面,異常壯麗。
秋日時分,沒有雨霧的纏綿,刁珣抬眼間能看到天水相接之處,波光粼粼,想來,若是春日時分,這邊該更美上一分。
大概是放松了情緒,刁某人興致盎然,決定一日閱遍洪都美景。
因這滕王閣離的不遠,就這般牽著馬,慢慢沿著江邊走去。
一路江景自不必說。
此時的滕王閣也已經不是王勃筆下那座,而是早些年重建。
“光鬥!”
沒想到,這剛到滕王閣下,就迎面撞上了沒有料想中在此地見到的人,江公宜,只是,刁珣並沒有露出他鄉遇故知的欣喜,因為,來人面色凝重,似有愁容,哪有當初風度翩翩,滿是自信的模樣。
定然是出了什麽大事。
“秋明,出了什麽事情?“
刁珣心中一緊,隨即習慣性的左右看了下,無人跟蹤,只是仍舊沒有放松:“來,我們且上樓說。”
能讓一州錄事參軍如此,極大可能和政治上的鬥爭有關,總不至於有什麽江湖幫派人士,來做什麽威脅之事。
“好。”
江公宜點點頭,面上的愁緒稍稍淡去,大抵是有人可以傾訴的緣故。
找了個僻靜無人的位置,兩人坐下,韓烈則是很警覺的站在不遠處,以作護衛,還有避開那些自己不能聽到的內容。
“哎,光鬥,你可還記得前些日子,我與你說的,周必大相公有望複相一事?”
江公宜倒也沒藏著掖著,一上來就直入主題。
“印象很深。”刁珣點點頭,當初對方讓自己注意楊萬裡,以及邀自己一同拜訪周必人,當初就覺得對方求取功名之心過於急切,且朝廷鬥爭激烈,官小位卑的時候介入,未必是件好事。
看來,果然是在這個方面出了事情。
“九月十一,呂夷簡六世孫,呂祖謙,以一介白身,上書官家,認為趙汝愚有大勳勞,請誅韓侂胄、蘇師旦、周筠,逐罷陳自強,以周必大代之。”
江公宜搖了搖頭,緩緩道來,眼神滿是不敢相信以及挫敗。
刁珣聞言,這人也過於膽大妄為,這滿朝文武,誰敢直接反對韓侂胄,風口浪尖的時候上書,這不是嫌命長麽,哪怕是呂夷簡後人,君子之澤,三世而斬,這都過了六代,說的話一點用沒有,還會被有心人拿出來攪動風雨。
想來,這受牽連嚴重者,極大可能並非這始作俑者呂祖謙,而是周必人以及他的一幫擁躉,因為,一介白身,根本不能成事,威脅最大的反而是這個周必大,一旦複相,肯定又是爭權奪利。
他韓侂胄韓相公能接受麽,必然不能,所以,會以雷霆手段直接打擊。
周必大以少傅、觀文殿大學士、益國公致仕,加上四朝老臣,聲名顯赫,未必還能做出什麽暗殺之事,但對其擁躉黨羽,卻就難說了。
“如今結果如何?”兩個人都是聰明人,關節一點就通,刁珣索性直接問起結果。
“吏部公文還未下達,但已經收到臨安好友來信,我被列入偽學黨人。”江公宜面上浮現出一絲苦色,他也沒想到是這種結果,按照原本的設想,若緩緩圖之,周必大即便不能起複,能寫信薦舉,也是件能接受的事情,這回了臨安,便事有可為。
可這呂祖謙行事過於離譜,與雞蛋碰石頭無異,本來這黨禁風波漸漸平息,這樣一弄,又攪得人心惶惶,自己也是要遭受這無妄之災。
但令他更沒有想到的是,去歲還剛剛出仕的兩人,而今,天差地別,對方已經是一路之運判,位高權重,尋常知州,都沒有辦法與之相比,更別說自己這個幕職官。
江公宜隱去自己的複雜目光,繼續道:“如此,應該是被貶官,所幸,我是去年出仕,牽扯不深,聽說是去贛州出任知縣。”
知縣不是不能乾,眼前之人,就是從知縣超擢,但贛州之地,山高林密,更有山民野性難馴,環境較之吉州,差距頗大。
刁珣聞言,心下也是松了口氣,畢竟沒有直接下獄,就是最好的結果,看來,韓相公並未想借此擴大風波,而是想減小影響,否則,丟官去職才是正常的結果。
“那秋明準備作何打算?”刁珣問道,眼下也沒有更多的選擇,要麽就直接去上任,要麽辭官,等待時機起複,只是這時間,就不知道何年何月了,偏生又是個追逐功名之人,想來很難熬的住。
沉默良久,江公宜抬起頭。
“我還是決定往贛州一行,無非蟄伏幾年罷了,按照原本的設想,也是錄事參軍任滿後,求得宰邑一縣的機會,此番倒也正好。”
他面上忽然帶著一絲笑意,當然,今日休沐,本想尋到對方問些主意,但話到嘴邊,就是無法說出來,他自知是因為而今兩個人的差距。
宰邑一縣,這贛州山野之地,和靠近臨安的大縣,能是一回事麽?
刁珣垂下眼眸,暗自歎了口氣。
知道對方這是在強撐著自我安慰,但如今這樣的局面,又能如何?
他站起身子,只見江流奔騰不息,浩浩湯湯,秋日的江水和遼闊的天空連成一片,渾然一色,胸間的濁氣頓時為之一散。
“前朝王勃,曾在此地留下千古雄文,時間與眼下相弗,亦是九月。”
刁珣走到欄杆邊,隨即轉身緩緩念來。
【嗟乎!時運不齊,命途多舛。馮唐易老,李廣難封。屈賈誼於長沙,非無聖主;竄梁鴻於海曲,豈乏明時?所賴君子見機,達人知命。老當益壯,寧移白首之心?窮且益堅,不墜青雲之志。酌貪泉而覺爽,處涸轍以猶歡。北海雖賒,扶搖可接;東隅已逝,桑榆非晚。孟嘗高潔,空余報國之情;阮籍猖狂,豈效窮途之哭!】
“今日,且借此文送與秋明。”
江公宜身子一顫,站起身來,遠往閣樓之外的江水,以及刁珣誠懇的眼神,忽然心中振奮起來。
贛州又如何?窮山惡水又如何?
但行好事,在此期期艾艾,又有何用?
“謝過光鬥,我明白了。”
江公宜躬身一禮,繼續道:“愚兄就此告辭,他日你我,臨安再會。”
說著,便轉身下樓而去。
刁珣沒有阻攔,明白對方這會兒心情振奮,想要做些什麽,只是......
扶著欄杆,良久,他歎出一口氣。
這樣的鼓勵,不知道是好是壞。
面對功名,直中取,曲中求,刁珣認為都沒有什麽可以苛責,之前拜訪周必大,無非就是政治投機,風險很大,收益也很大,但眼下既然輸了就得認。
他害怕的是,對方急於求成。
但如之奈何,都是各自的選擇。
“回去吧......”
此番卻是沒有了遊玩的興致,刁珣決定回衙門。
......
臨安城。
都堂內。
氣氛有些沉悶,所有人都知道,這和前些日子那個呂祖謙有關,這幾日,韓相公已經發了兩次脾氣,沒人敢觸霉頭,皆在小心行事。
忽然,屋內響起一陣暢快的笑意。
何澹眉頭一皺,何人敢在這時候放肆?
抬頭一看,卻是韓相公。
哦,那沒事了。
韓侂胄捏著手裡的疏奏,面上滿是開懷的笑意。
“沒想到,這執拗的劉老頭,還有人能治得住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