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坐著的方平似是回過神來,麻木的臉上泛起一絲生機,隨後就是無窮無盡的痛苦,讓他忍不住呻吟出聲,倒吸冷氣不止。
“怎麽,阮縣尉,還要本官請你?你以為本官是在嚇唬你?”
刁珣的語氣中滿是冰冷,似乎下一刻,這箭頭就該扎入他阮某人的腦袋當中。
阮中青咬了咬牙,抬頭看了眼外面,並未看見弓手的影子,慢慢站起身子,挪動著沉重步伐走到堂下。
“刁運判,你意何為?本官此前都說了,這案子已是證據確鑿,運判何必如此咄咄逼人,若是覺得我剛剛行舉無禮,我告罪便是。”
“哼。”
刁珣卻是懶得和他再說一句話,邁開步子,走到公堂之上的桌案邊,抬頭見衙門之外,裡三層外三層的百姓,以一襲青衣便服,安穩坐下。
只是在其他人看來,宛如泰山壓頂,均是凜然。
但心思各異,升起希望者有之,不屑一顧者有之,看熱鬧者有之,不一而足。
但,所有人都知道,今日之事,如何發展,全在這少年郎君身上。
賴凡這會兒也不敢繼續呆在上面,灰溜溜的走了下去,站在阮中青身後。
砰!
驚堂木再次拍下,只是換了主人。
“關於李茂被竊一案,重新開堂審理!”
“李茂,還是先前的問題,這紋銀十兩,由何組成?”
“這……”
李茂這會兒也知道自己是踢到鐵板,沒有了之前的無賴習性,支支吾吾的站在原地,說不出話來。
“說!”
刁珣卻也不給對方任何喘息之機。
“給你三息時間,若不交待,本官先判你隱瞞不報之罪,杖責二十。”
他懶得在此耽誤功夫,同樣以刑罰壓人,見對方猶豫再三,刁珣淡淡說道。
“魯都頭,由你動刑。”
“喏!”
魯聽潮聞言,咧開大嘴,四處張望,似乎在尋刑具,口中念念有詞。
“皆是木杖,有沒有二十斤的鐵杖?”
李茂聞言,卻是亡魂皆冒,這短發漢子的巴掌已經體會過,要是鐵杖砸在自己的身上,怕不是馬上要筋骨斷折,死在當場。
“我說,我說。”
李茂漏風的嘴這會兒倒是說的清晰。
“小人家中並未遺失金銀首飾,就是丟了把菜刀……”
“嗯?”
刁珣冷哼一聲,根本不相信這隨口編出來的謊言。
“再給你一次機會,若是還是這般裝作不知,想要蒙混過關,罪加一等,你可知本官是誰?”
這般說著,刁珣扭頭看向賴凡,只見他一臉苦澀,躲在人群後面。
“賴主簿,你給這李茂解釋一下,本官是何身份。”
“是……”
賴凡搓了搓手,說道:“這運判,總管江南西路轉運司庶務,兼監察官員,乃是朝廷大員。”
“是了,本官在江南西路不說一手遮天,但也稱的上位高權重,你這等小人,就是當場打死,也是無礙。”
自然無礙,依照大宋法度,只要不是直接造反,這為官者,根本不用擔心生死問題,打死人,無非被禦史台彈劾,算不得什麽,這上了品級的官,誰還能不被禦史台彈劾?
“小人……”
李茂悚然一驚,隨即哭喪著臉,哭嚎道。
“阮縣尉,你可是害慘了我,我就是丟了把家中菜刀,你非要讓我告官,說什麽丟了金銀財寶……”
“嗯?”
阮中青怒目相對,罵道:“你這鳥廝,誣陷他人,還敢扯到本官身上,真真是罪大惡極,理該斬首!不,五馬分屍才對!”
“好了,阮縣尉,事到如今,就不要在此無能狂怒了,姑且還能站在堂下,好好珍惜,若是惹惱了本官,哼......”
事到如今,刁珣自然不會對他有著好臉。
阮中青面色一滯,臉皮抖動了下,終究還是不敢硬著頭皮作對,隻得站在一旁,不做言語。
“方平。”
刁珣看向這案件的嫌犯,既然苦主已經承認乃是串通栽贓陷害,那這所謂的盜竊,便是完完全全的虛假。
“你為何會認下這盜竊行徑?”
雖然答案他心下已然能夠猜到,但還是得公諸於眾,否則,不足以信人,這罪惡,不得以顯露。
這天理,更不得昭彰!
“小人......”
方平顫顫巍巍的站起身子,卻是打了個趔趄,差點栽倒在地,好在田茹及時扶住,才不至於摔下。
他深吸了口氣,隨即不管這阮中青欲要殺人般的目光,似乎是下定了決心,今日,無論如何,是生是死,他都是這浮萍,隨波逐流並不能自己做主,何不若隨著眼前的青天大老爺拚上一次。
無非一死罷了。
囚服被解開。
嘩!
縣衙內外,頓起波瀾,只見方平身子前後,並無一塊好肉,傷痕縱橫交錯,隱隱往外面流淌著血水,以及膿水,大概為了上堂,有過一番處理,血跡被清理了些,只是這手法著實粗暴,甚至有些愈合起來的傷口,嫩肉外翻......
有些膽魄不夠的人,都側過臉不忍再看。
而田茹,則是顫抖著嘴唇,想說些什麽,但只有滿眼的淚水簌簌而下。
真相不言自明,盡是屈打成招。
刁珣眼神冰冷,再一次感受這個時代的殘酷,隨意攀咬加上小人弄權,就造就這麽一番慘劇,但,很尋常,南北大地,無處不在發生。
他轉頭看向田茹,方平的娘子,繼續問道:“田茹,既然根本就沒有這盜竊一事,你這贓物,從何而來?”
田茹還在哭泣,張了張嘴巴,但出來的言語,全是嗓子的嘶啞。
刁珣並不著急,而是耐心等著,等待這滔天的情緒平複。
“妾身......”
田茹吞咽口水,隨即嗓音嘶啞的說道:“妾身奔波一月,終於明白,告官已然無用,這盜竊之罪若是不定下來,我家夫君在牢裡面生不如死,所以......妾身變賣家產,用盡辦法,才湊齊這三百貫錢的財物,隻為求得解脫。”
轟!
到這會兒,有些不明就裡的人,才明白過來真相,這妻殺夫,與天倫相背的慘劇,完全就是無奈之舉,隻為求得一死。
“這田家娘子.......”
“此生罕見!”
“就是這三百貫錢,怕是變賣家產也不夠,應該是借了不少銀錢,一個女子,身無長技,而後,想要還錢,怕也是只能淪落風塵。”
“......”
砰!
刁珣猛然拍下驚堂木,肅然說道。
“此案現已查明,方平遭人構陷,即刻釋放。”
“田茹,你擾亂辦案,姑且認作苦心,本官不予追究,且先帶你家夫君下去好生治療。”
田茹不停點頭,流淌了半日的淚水,這會兒還在繼續,努力攙扶著方平朝著外面走去,不須說,就有百姓迎了上來,幫著攙扶。
“魯都頭,安排人幫忙,將地上的金銀首飾送還。”
刁珣淡淡吩咐道,隨即看向這畏畏縮縮的李茂,心下暗自盤算。
不過三百貫錢,此人又是這無賴模樣,臭氣哄哄不說,嘴巴還不夠硬,這阮中青何故主動運用權勢為其斂財?
事出反常即為妖。
“李茂,你構陷他人,隨意攀咬,事實已然清楚,先行收押,且鐐銬加身,暫時鎖在堂下。”
“阮縣尉,你肆意弄權,視朝廷法度為無物,本官負有監察百官職責,罪行滔滔者,本官定然彈劾於你,讓你丟官去職,眼下,且奪了你縣尉之權,滾去一旁!”
阮中青聞言,還想說話,卻不想,刁珣冷冷的目光掃來,強忍著還是閉上嘴,心裡卻是不在乎,只要不馬上殺了自己,就是告上朝廷又能如何,奪了這官身更是無礙。
隻消幾日,這贛州就該改天換日,到時候......
別的不說,就是你這運判,能不能活過今晚,都在兩可之間。
他垂下腦袋,怨毒的目光濃濃灑在地面。
衙門外,傳來一陣歡呼,似乎是為了這狗官落馬而感到開心。
“今日,本官這公堂不停,直到這於都縣,冤案皆平息。”
忽然,刁珣朗聲說道。
“若有冤情者,盡數說來,不分晝夜,本官都在此地升堂問案!”
衙門外的百姓愣了片刻,隨即反應過來,這竟是來了個青天大老爺?
伶俐些的人,直直朝著外面奔去,這些年在於都,有阮中青這樣的狗官,以及賴凡這般的廢物在,誰家還能沒有冤案?
一時之間,來申冤者人頭攢動,更多的則是看熱鬧的。
“給你們一個機會,若是今日表現出眾者,本官不予追究過往隨阮中青所犯之事。”
刁珣站在公堂之下,眼神掃過這些有些慌亂的衙役,說道。
沒有辦法,如今人手不足,只能盡量團結一切能團結的力量,等事態平息,罪大惡極者,他當然也不會放過。
出眾與否,全在他刁某人一面之詞。
“刀放下,拿起筆,隻做記錄,但凡有妄言恫嚇者,本官大刑伺候,有膽子的可以試試。”
“喏!”
這些衙役不情不願的應下,隨即轉身走了出去,開始受理案卷。
衙門內外,一片哄鬧。
刁珣身子筆直站立,看向數量不斷增加的人群,稍作歎息。
此舉亦是無奈。
綜合目前的情況,阮中青喪心病狂,知道自己的身份也要強行動手,想來有秘密要遮掩,和鹽匪勾結乃是大概率的事情, 而且,鹽匪匯集於此,已經殺了一名知縣,暗流湧現,明擺著有大事將要發生。
不排除造反。
因為這個地方的過往表現,實在是有著太多先例。
不管怎麽樣,就是他鹽匪來拜壽,他刁某人也不能讓對方得逞。
掌握縣衙,就是刁珣的第一步,如此,他也有了托庇之所,以及轉圜余地,就是這於都縣衙爛到根子裡面去,但朝廷耕耘多年,還是有些力量可以依靠和挖掘。
只是,鹽匪眼下就在於都,不管是新來的周雲,還是胡三刀。
人手要比自己充足,白日還好,一到晚上,定然危機四伏。
所以,刁珣決定,晝夜不止,在此開堂審案。
所依靠者,就是外面這些平日裡不敢說話,受盡欺壓的百姓。
能得到他們的信任,力量聚集且滔滔,就是再多鹽匪,也不敢輕易掠其鋒芒。
為其申冤,就是最大的信任!
見衙門外一雙雙眼睛帶著期盼的目光盯著自己。
刁珣朝前踏出幾步,僅僅隔著一尺之遙。
“先前阮縣尉問我是誰。”
“我忘了說出一個身份,那就是去歲二甲進士,沒錯,與前幾日死在此地的江知縣,乃是同窗!”
他面上帶著一點悲色,好似瞬間就融入了這群百姓。
擠在一起的百姓臉上,信任忽然變得更深。
此乃共情。
見狀,刁珣轉身一甩衣袖,立身於公堂之下,洪聲道。
“今日申冤者,由我刁某人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