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路上的大小舟船如同驛路上的車馬一般絡繹不絕,人、物、財富隨著河流以溦京為中心流動著,在千帆過競之中,沒有人會在意一艘小小的畫舫——即便畫舫上懸掛著的是東華國內並不多見的大夏國旗幟。
雖然西方的大夏國與東方的東華國名義上仍舊互相敵對,可兩國已經半個多世紀沒有發生過武力衝突。無論是出於對邊境爭端的厭倦、對消滅對方的信心不足,還是出於商貿的便利以及對於北方崛起遊牧汗國的共同恐懼,和平成為了兩國之間的默契,對於商旅之間的民間往來亦不加阻礙。
相較於幅員遼闊卻帝權式微、諸侯割據的大夏,東華國雖然領土與人口遠遜於彼,卻因為相對穩定的局勢與務實逐利的民風而有著不亞於大夏的繁榮。長期和平帶來了東華重文輕武的傳統,各家各派學說在此地開門立派,於市井和朝野之上高談闊論,溦京城漸成了大陸文人雅士的夢中樂土,就連朝堂的高官們也樂於參與其中,每年都會有朝廷官員組織文人墨客們於山水園林之中集會,這被稱為“東華雅集”的盛事舉辦至今已是第五個年頭。
前些年第一次舉辦雅集隻邀請了溦京城內的文人,到後來東華全境有名的文人都會受到邀請,而現如今就連大夏國內有名望的文人也會受邀共襄盛舉;畫舫上的來客便一路賞覽沿途風光,一路奔赴雅集舉辦之地。
畫舫之上有一老一少兩人站在船頭。
老者一身樸素的袈裟與草鞋,儼然是一副苦行僧的模樣,他的胡須與眉毛宛如被風雪所染一般透著一股冷峻的白,可雙目卻有神地眺望遠方風景,對世間萬物地興致仍不減年輕之時。此刻他正用手指點著遠方,似乎是在同身邊的年輕人說這些什麽。
一旁的年輕人則身著西國特色的玄黑深衣,在現今東國人早已習慣佩戴裝飾性的佩劍時,他的腰間配的仍是一把用於實戰的苗刀,這大概也是西國尚武之風所致。他的肌膚因為常年風吹日曬而顯現出一種沙礫般粗獷的深色,但無論是頭髮還是衣冠都打理得很乾淨,似乎對自己著裝儀容頗為講究。每當身邊的老僧人說話時他都會聚精會神在一旁聽著,看得出他對於天下風物很有興致。
這時候從船艙裡走出一個女子,和男子傳統的西國打扮不同,她一身時髦的胡服馬靴,一點都不符合東華國人眼裡對於大夏女子溫婉順從的印象;這一身頗有些男子氣的打扮也與她白玉一般英氣的臉龐相得益彰。
“司星,你是怎麽煮酒的?我為什麽煮著煮著酒就沸了?”她向年輕的男子求助,只是那語氣與其說是在求助不如說是在命令。
“祖宗誒,讓你用文火,文火啊。”原本還在老者面前保持沉著端莊印象的男子立馬急匆匆的跑進了船艙,他早有預感讓鷺雅煮酒不會有好結果,心中暗自擔心這個女人會不會把船給燒了。
老者大概是真的四大皆空,在看到兩人的鬧劇之時不過輕輕一笑什麽也沒有說。
在司星去船艙裡處理火爐的時候,鷺雅知道自己幫不上什麽忙便站在船頭同老人攀談起來。
空止禪師的寺院在大夏國最南方的雲夢地,她不知道司星是什麽時候認識的禪師。
司星身上有許多她不了解的秘密——即便他是她在太史司的下屬,可是她卻連他的真名都不知道,就連“司星”這個稱呼也不過是他的官職。
大夏朝中的大臣來自於各名門世家,而家族才是大臣們在官場上最大的支撐,按道理來說沒有人會在大夏朝堂隱瞞自己出身的家族,但考慮到“司星”之職太過邊緣,或許他隱姓埋名也有自己的苦衷。
所謂“司星”乃是掌管大夏國天文觀測之職,在幾百年前依靠星象佔卜國運的時代這是一個沒有實權但卻能左右朝局的關鍵職位——畢竟無論多麽奇巧的謀略、縝密的邏輯,都不如佔卜時的“天意”更有說服力;不過如今已沒有王侯將相相信佔卜這一套東西,在這個開明的時代裡觀星就成了一份閑差中的閑差,不僅俸祿低微就連職權也被縮成了太史司中的一個不起眼的芝麻官。
司星卻很喜歡這個職務,他本就是晚上睡不著覺只能看星星的那一類人,而他也確實有這份天賦。通過史書中的天文星象記載他還原了夏族自有文字記載以來以來數次重大事件的年份,這一成就讓他從此名揚史家,就連東華國的欽天監都長期與他書信往來。
此次能來參加雅集也多虧東華國欽天監邀請司星作為西國天文學的代表人物前來參加的緣故。鷺雅覺得這對她這樣的大夏史官不公平,東國文人對於西國史官一向嗤之以鼻——尤其當東華國在大夏史書裡通常扮演一個失敗政權的情況下,靠她自己永遠都不可能獲得東華人的邀請。
這次雅集還邀請了不少東華的女子參加,這就讓鷺雅更生羨慕。在大夏國,女子不能成為諸侯國的國君也不可能擔任掌握實權的官職,她這個太史令已是大夏有史以來女子可以擔任的最高官職。也多虧了鷺家是北方蠻荒之地新近崛起的小家族,若是在范家、荀家、中宮家這些恪守大夏傳統禮法的名門望族,女子及笄之後更是連出門的自由都受到限制。
而東華由於人丁稀少,女子必須承擔起和男人一樣的工作才能讓東華社會運作下去;加之東華國內民族林立,作為主體民族的華族所帶來的禮法根本約束不了國中夷、越、戎狄這些民風彪悍的原住民,久而久之女子出門經商、做工、為官都成了常見的事。
“禪師剛才在同他談什麽呢?”
“十年前來東華旅行時的一些見聞罷了。”
“我以為出家人都是四大皆空,整日在佛堂裡靜修念佛的。”鷺雅說完,方覺的自己說的有些失禮,禪師卻並不在意。
“煩惱亦菩提,何況我也不是什麽正經出家人。”禪師笑了笑。
雲夢在大夏也算是不毛之地,那裡大多數民眾說的語言都和中原各諸侯不一樣,可是禪師說出口的卻是標準的中原官話,不禁讓人好奇他在出家之前的經歷。她也曾問過禪師出身何地,可禪師卻用“生於黃土、終歸黃土”搪塞了過去。
她知道自己辯不過禪師,這世上或許沒有人能在辯論上勝過他。譯經、授經、辯經這些方面空止禪師都堪稱宗師,他之所以受邀參加雅集也是因為他整理講授的因明學成為了大陸通行的邏輯學典籍。
三人此行是在從大夏到東華通關的關卡相遇的,既是有緣、目的地又相同,鷺雅與司星便邀請禪師同行。鷺雅本以為和一個僧人一起同行會很無趣,可空止禪師極少對她們說那些晦澀難懂的佛法,毫不吝惜的與這兩個年輕人分享著自己經歷過的事情和見過的人情,讓人覺得他不像是個高僧,而只是一位經歷了許多、願意同後輩分享的長者。
司星在忙了片刻以後也從船艙裡走出來,幸虧鷺雅沒有真的把船給燒了,在擺弄了片刻之後他帶來的米酒正安安靜靜放在爐火上,隨著氣泡向上升起而後爆開發出咕嘟咕嘟的響聲。
“酒熱好了,大師你……要不要也來點?”
幾日相處之後司星對禪師說話也不再小心翼翼。
“如果有水就喝水吧;但如果沒有水那飲酒也無妨。”司星本只是想要調笑,卻沒想到禪師真的應了下來,這讓兩個年輕人多少有些意外。不飲酒只是戒絕耽於飲酒之樂,若是為了止渴身邊卻沒有水那即便是酒也無妨。
他們的船一直往東,大概一個半時辰後便看到了溦京的城牆。越是靠近溦京城,溦水上的船隻便越多,此時若非技藝精湛的操船人很難控制住船不與其他船隻碰撞。在溦水的水道上排隊等待是常有的事,東向而行的那些大噸位的貨船會由領航員沿著護城河引導至城外的貨運港卸貨而後直接繞著護城河離開,小型的客船則可通過城西水門進入城中——溦京城沿溦水兩岸而建,溦水貫通了整座城市,只要坐在船上就可以賞覽溦京最繁華的風光。
在三人一邊溫酒一邊等待船舶通行之時,另有一路大夏來客已在溦京城中盤桓了數日。
范嶽怎麽也想不到身為武人的自己會作為詩人被邀請參加東華國文人的聚會。
他並不知道東華文人看不起大夏文人,所以受邀參加雅集的大夏國人都不是傳統意義上的“文人”,而是軍人、天文學者、僧侶這些文人之外掌握學問的人。
范氏在大夏國是世家望族之一,但正因家族龐大所以范嶽這個旁系出身的身份並沒有為他帶來多少好處,他的經歷也並非尋常貴族子弟所經歷。
十六歲時拒絕了家族給自己安排的小吏而隱姓埋名投身邊塞行伍之中,作為一個士兵靠著出生入死拚殺十年的軍功成了邊境一個指揮兩千五百人的衛戍旅指揮官。只不過到那個地位的軍人不可能再隱姓埋名下去,范氏族長在驚喜於家族中出現了這麽一個將才之余也舍不得讓這個身披軍功的親戚不小心死在塞外,很快動用了范家的勢力將他從前線拉了回來,范嶽也搖身一變從邊軍將領成為了京中一支羽林軍的統帥。
然而這並不是范嶽想要的,羽林軍名義上是天子的近衛軍,可天子從不會走出國都安京城,久而久之羽林軍也淪為一支天子的儀仗隊,他這個禁軍統帥實質上只是個閑散將軍。
平日裡為了排遣煩悶便會一邊回憶過去崢嶸歲月一邊寫回憶當年邊塞生活的詩,他會把詩寄送給邊塞軍中的朋友,也不知怎麽竟連東華都流傳起了他的邊塞詩。
重文輕武的東華國但凡讀過書的文化人都想在文官政府裡尋求個一官半職,行伍既無出頭之日還有丟掉性命的風險,東華人從未想過赳赳武夫還能有寫詩的才情,這些兼具文采與經歷的邊塞詩一時之間在東華被傳為風尚,范嶽也因此而受到了邀請。
范嶽現在很擔心將來會以“詩人范嶽”而不是“將軍范嶽”被後人記住——雖然同行的人覺得這樣也不錯。
“嶽叔總喜歡擔心這些有的沒的事情。”
一旁稱他為叔叔的是一個豆蔻少女,年紀雖小可一身典雅端麗的華服與盤起頭髮的金釵卻滿是貴氣,讓范嶽身上的軍禮服顯得寒磣起來。她有著好像瓷器一般精致而圓潤的臉頰,雖然隻到范嶽胸口的高度,但這兩年她長得很快,或許到了及笄之年就能出落成一個大家閨秀。
范嶽遠離邊疆回京的一年裡,也只有這個女孩給他帶來了些許歡樂。
范如洛是范家嫡流的女兒,也是家中最小的孩子,從小在父兄的寵愛與旁系親戚們的恭維中長大。嫡庶有別,如果不是范嶽的軍功和名望,按照他在范家的地位或許這輩子都見不到范如洛的面,但范如洛好像很喜歡這個論輩分可以當她叔叔的親戚,他和自己的父兄還有其他范氏一族的親戚們不同。
范家是浸泡在權謀中的家族,每個人都在想盡辦法往上爬,也在時刻提防著會不會被背後捅刀子,可范嶽在權謀方面天真的像一個白癡;范家人忠於家族勝於夏天子,范嶽卻把所有的忠誠都給了天子;范家人把名望當作取得權勢的工具, 范嶽追求的卻是高潔的名望本身。
范嶽有著范家人少有的純粹,這讓如洛和他在一起的時候沒有什麽壓力。
在范嶽回京的一年多來她時常會纏著這個遠房叔叔講一講在邊境的經歷,或是透漏一些羽林軍裡有趣的故事;而作為回報,她會好心的“提點”一下這個一根筋的叔叔在京城這場權力遊戲中活下去的小技巧。即便他年長了她十幾歲,但更多時候她覺得自己腦子比他好使。
一聽說范嶽要去東華國參加雅集大概一個多月不會回來之後,她便威逼利誘范嶽帶她一同前去——當然不僅是她,還有她的一個貼身侍女和范家豢養的兩個隱秘護衛。范嶽一想到這個侄女在及笄之後也將失去現在無憂無慮的自由而成為家族中的一枚棋子,不由心生憐愛而答應帶她一同前來東華。
“難得來了溦京不逛一下這裡有名的舶來集市怎麽行?走啦,看看和安京的西域商市有什麽不一樣吧。”她牽起了范嶽因征戰而布滿傷痕與老繭的手,這樣的舉動若在大夏是違背禮數的,但在禮崩樂壞的東華,沒人會在意這些。
至於跟隨著二人的侍女和護衛,緘默是他們從記事起就被灌輸的準則;侍女會去收拾那二人晚上要住的房間,兩個暗衛則跟在那二人不遠處守護。
范嶽有時候在想,如洛這樣聰穎又活潑的孩子生在范家也不知到底是幸還是不幸?
榮華而不快樂的名門、被懸置高閣的金絲雀。
他明白自己對這個孩子親切感的由來——因為即便經歷和出身截然不同,兩人卻依然如此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