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熙熙皆為利來,那些把利益放在台面上的人是她可以交易的;她討厭那些滿嘴理想之人,理想是這個世界上最昂貴的東西,當對方與她談論理想的時候她明白對方的意思是“我的價碼你付不起”。她曾把數個高談闊論的理想家送進大牢,讓他們對獄卒和劊子手說那些渾話去。
秦慕禮品起了咖啡,越族在茶山路栽種的咖啡也曾讓她嘗過,卻遠不如唐璧這裡的咖啡風味濃鬱。是豆子的原因?還是烘焙技術的區別?
唐璧見秦慕禮對他的咖啡頗有興趣便順著咖啡的話題攀談起來,他坦率的告知了秦慕禮他從遠洋商人那裡進口咖啡豆的價格,那價格讓秦慕禮頗感驚訝——即使是普通的咖啡豆也趕上春天新茶的價格。
“百一十文一斤……我問過遠洋商人他們在海外采購的價格大約四十文一斤,算上沿途的損耗、運費、船險、人員開支,一斤豆子也掙不了三十文錢。”
即便越族掌控的產業主要是南方的內河貿易,但同東海遠洋船的商人也有不少來往。
雖說秦慕禮是軍人,可賦閑於溦京之後她連摸刀槍的機會也沒有,所幸對她來說學著做生意並不難——戰爭靠的不是統帥的武藝和謀略,而是把資源和國力動員為戰鬥力的能力,經商和打仗在這方面也是相通的。
她靠著北伐時的聲譽和在退伍士兵中的威望拉起了幾支工程隊和車隊,靠接了幾個修繕建設工程和往北境運輸貨物而賺到了第一桶金;隨後又憑借其聲望成立了在溦京的越族商會,雖然越族的產業大多並不是她的,可是她的話在整個溦京越商中都有不小的影響力。
“遠洋商人的咖啡太貴,供貨時間也會因為海上風浪洋流而不穩定……所以我倒是更願意同越族的咖啡農合作,”唐璧笑道,“京城裡開的咖啡店主大多都與我相熟,有我們幫助越族咖啡一定可以很快取代海外咖啡在溦京的市場地位。”
“八十文一斤。”秦慕禮給出了報價,而這個價格讓唐璧倒吸一口涼氣。
這個越族女人心夠黑的啊!
這句話被他伴隨著咖啡一同吞進肚子裡,轉而表現出的又是那副商業微笑。
“據鄙人所知,越族商人采購的價格應該不到二十文一斤?”他試探性的問道,秦慕禮也很坦率地點了點頭。
“內河運費比遠洋運輸便宜許多,還不需要像遠洋船那樣冒著船毀人亡的危險……他們一斤都掙不到三十文,您這一斤掙快五十文了吧?”
“掙多掙少那是我們的事,唐老板隻管覺得值不值這個價就行了,”秦慕禮笑道,“我開價八十文不是因為采購的成本便宜,而是越族現在種植出咖啡的品相風味確實不如海外的豆子。”
“可要是再便宜一些,我保證可以把海外咖啡徹底擠出溦京市場……”
“哈哈哈哈哈哈——”秦慕禮發出一陣在場幾人無法理解的大笑。
“我為什麽要把他們擠出溦京?”
她雖然是越族商會的會長,卻從不與其他越族商人爭利,她名下的產業仍舊只有幾個車隊和施工隊而已。她在戰場上學會了元帥不與將軍爭功勞,將軍不與士卒搶人頭的道理,都是出來掙錢的沒必要斷人財路。
遠洋船隊的不少商人做生意都背了債,如果他們傾盡資金購置的貨源滯銷他們就可能破產,借錢給他們的債主則收不回錢,遠洋船船東會因為遠航需求減少而掙不到運費,東華的海關也會因此少了一筆關稅來源,這利益受損的所有人都會把恨記在擠走遠洋商人的越族商人頭上,為了一點蠅頭小利得罪那麽多人在秦慕禮看來是不明智的。
八十文的越族咖啡讓風味更好但價格更昂貴的海外咖啡仍能有銷路,遠洋商人也會因為國內廉價咖啡的出現而逐步減少海外咖啡進口並挑選其他舶來品,他們有足夠的時間回籠資金,在那之後越族咖啡的價格也會逐步下降;遠洋商人帶回來的新產品也會被越族商人充分研究如何在本土種植和製作。
表面上越族商人和遠洋商人是競爭關系,可在秦慕禮眼裡都以賺錢為目的,若是互利互惠豈不更好。
“你或許也可以從一些小商人那邊買到更便宜的咖啡,但你若是相信我在越族商人裡的影響力,你就應該知道能給你穩定出貨的大商戶的報價就是我給你的報價。”秦慕禮最後頗有自信的說道,唐璧也擺了擺手表示服輸。
“稍微再便宜些呢?就十文……不然五文也行?”
“行啦唐老板,你專程讓秋離帶我過來,想必不只是要聊買賣這麽簡單吧?”
秦慕禮說道,這句話也讓林秋離的注意力從腦海中構思的鴉片網絡轉移到了現實之中。
唐璧瞄了一眼一旁的林秋離,這個小動作是對秦慕禮的示意。
“我任何事情都不會瞞著秋離,你要同我說的事情她只要問起我都會一字不差的告訴她,所以你直說無妨。”
秦慕禮說著,就好像是為了讓唐璧更為深信一樣一把摟住秋離。
“呵呵,我不是怕她知道,我是怕她生氣,”唐璧尷尬一笑,他發現他並不擅長和秦慕禮這樣的人打交道,軍人出身的她不會像其他商人那樣柔韌婉轉,她更像是一個大家族裡的說一不二的大家長。
“秦將軍是否考慮作為光複派公開的頭面人物?”
“什麽!”兩個女子同時喊了出來,林秋離比秦慕禮更激動,她甚至拍著桌子站了起來。
“因為行事風格的原因我們光複派形象不是特別的……呃,直說吧,有點糟糕,”唐璧用雙手做出讓面前兩人冷靜下來的肢體語言,“其實朝廷裡也有我們的人,但這幫沽名釣譽的東西都擔心自己的名聲所以不願意公開。我想以秦將軍的威望,再加上我們的民間宣傳,若是公開支持光複派那對我們在朝野的形象一定能大大改善。”
當他說到“民間宣傳”的時候慕禮想到了那出《李沐複中原》的蹩腳戲。
雖然又蹩腳又讓當事人覺得羞恥,可她也承認這出戲確實加深了她在民眾心中“華族英雄”的形象。不過那出戲也讓當朝的人覺得她和光複派有關聯,如此想來,故意讓當權派有這種印象是否本就是光複派把她倒逼入夥的方式呢?
“唐老板……先不說我接不接受,首先你有沒有考慮過——我是越族,不是華族?”
光複派最初就是一群希望光複古老華族榮光的懷古文人發起的,他們甚至將當今東華國各族混雜的局面視為“汙染了華族光榮的血脈”,又怎麽可能讓秦慕禮這麽一個徹徹底底的異族人作為自己派系的代表?
“你認為華族是什麽,一種血脈?一種文化?”唐璧反問道,秋離不喜歡他這種用問題回答問題的腔調。
“都不是,華族是一種生活方式。尊重華國的法律,生於華國社會之中,熱愛自己的同族和鄰裡,表現出勇敢、奉獻、持重、聰穎這些美好品德的就是華族。秦將軍,在我的眼裡您不僅是華族,甚至是一切華族的表率。”
“你說的可真肉麻,”秦慕禮擺擺手,“你們派系裡那些‘純淨派’能接受這個?”
“純淨派”是如今光複派裡對於種族和血脈最為極端的一批人,他們認為東華是華族人的國家,甚至對於華族的定義嚴苛到了“祖父母與外祖父母皆為華族者方可稱為華族”,但凡身上流有四分之一的異族血脈便是他們眼中的異族。
“我可不想因為這群蠢貨的執念就把東華那麽多人才排斥在派系之外,”唐璧說道,“東華國裡華族隻佔四成,如果按照他們的什麽‘祖父原則’大概只剩下兩成,把佔全國大多數的人口推到了對立面……你我都是商人知道這不明智。只要秦將軍願意加入,我可以馬上把這群極端分子清洗出光複派。”
他沒有邀請林秋離——用腳後跟想都知道禦史台的人不可能加入進來。不過表示要清理掉極端分子有一部分也是說給林秋離聽的,他希望能在官家那裡留下光複派正趨於溫和的印象。
他並不知道這會讓林秋離更加警惕——當一個原先激進的派閥開始變得溫和時,意味著它想要滲入原先被排斥的屬於其他派系的領域,或者說光複派準備從陰影中走到台前來,當那些安於現狀的秩序派盟友逐漸被光複派所吸納的時候,便是它們向掌權的秩序派發起挑戰的時候。
“我會考慮考慮的……不過你們先把那出《複中原》的戲給我停了,我看了惡心。”
秦慕禮終於明白了一直以來她被光複派騷擾的真正緣由——她本以為是自己越族的身份引起了純淨派的不滿,但或許那只是不厭其煩勸誘她加入光複派的手段。
對於光複派的理念她一點興趣都沒有,她知道身邊的林秋離一定不希望她加入光複派;但她仍舊認真的考慮起唐璧的建議。並非出於對理念的認可,僅僅是作為商人而權衡利弊。
酒與咖啡皆過三巡,兩位來客都得到了自己想得到的信息和答案,正當二人打算告辭離開時,唐璧卻好像突然想起來什麽一樣,從自己懷中取出一張紙展開放置於桌上。
那是一張用樹皮製成的堅韌的紙,粗糙的質地無論用來書寫還是作畫都顯得太過粗野;然而樹皮紙上卻印了密密麻麻不少字,在最為醒目的地方分別寫了“一千文”和“一貫”兩行字,而在紙張的兩側蓋著兩枚紅印,右邊的印為“於河陽諸路見票如錢”,而在左邊則蓋了兵部和戶部的官印。
“北伐交子?”在見到這張紙卷的一刹那,秦慕禮幾乎脫口而出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