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凡能在大銀號、銀行裡借到錢的人都不會選擇去地下錢莊借高利貸,地下錢莊的客人要麽是渴望富貴險中求的冒險家,要麽是一群亡命徒,做他們生意的風險遠高於正經的銀號,無論是收到偽造銀票或是借款人逃債都會為錢莊帶來莫大損失,那些客人都是法外狂徒,東華國的律法也幫不了血本無歸的錢莊。
而法外之地便是光複派的地盤;比起紛繁複雜的東華律法,光複派執行的是東華民眾心中最為樸素的正義。
這種正義叫做“殺人償命、欠債還錢。”
光複派會在地下錢莊的交易中作為保證人參與其中,如果收到假銀票或是借款人討債以至於錢莊收不回債,光複派會代為補償地下錢莊大部分損失。
當然光複派也不是慈善組織,在代為償付之後他們會成為新債主,而後利用他們無孔不入的網絡將債務人找出來,連本帶利討回自己應得的全部。至於他們的討債手段就不會像錢莊那麽溫柔而光彩了。溦京府尹曾試圖節製光複派討債,但民部警告如果沒有光複派作為保證人,溦京一半的地下錢莊會在一個月內倒閉,最終使得溦京府尹與光複派妥協,只要不出人命官司府尹便不干涉光複派的要債手段。
依靠光複派在地下錢莊中的影響力,要找到何處正在收購交子並非難事。
前日累到精疲力盡的林秋離等人昨天睡了幾乎一整天,今天便已恢復精神出現在了北方銀行所在地頂層的閣樓上。
在錢莊銀號林立的溦京,只有東華官家開設的四家才可以被稱為“銀行”。北方銀行起初為了替北伐籌措經費而設立,在北伐完成後為了北境各地重建而繼續存在,大多經營北方的商人都會優先選擇向北方銀行借貸。與那些只能倚靠光複派的保證以收回貸款的小錢莊不同,北方銀行往往會要求借錢的商人用他們的土地、屋宅或其他財物作抵押,若是借出去的錢收不回來北方銀行便會將抵押之物變賣用以償債,故北方各路許多土地、路橋、山林都已成為了押在北方銀行之物。
這麽大的一家銀行真的會是鴉片貿易中的一環嗎?
哪怕收到了光複派那兒的消息,林秋離至今也難以相信這一點。
即便是光複派也找不到願意收交子的銀號,在東華的任何一個地方都無法將交子重新兌換成銀錢——但有時候並不需要兌換也能將交子重新變成銀兩。
平日裡喧囂吵鬧的北方銀行今天死寂般寧靜,闊氣寬敞的大門緊鎖,民部銀錢監的官吏們在門口疏導著前來存錢取錢的客人,在大門口有一塊以銀錢監的名義豎立的告示牌,大意是要對幾大銀行作一次臨時盤點。
北方銀行的樓內也是人心惶惶,毫無征兆的突擊盤點是銀行內大部分人都未見過的。如今正是九月初,離年底還有很久,這個時間段遭到銀錢監的盤查絕非好事。雖然銀錢監的告示是說幾家銀行都會被盤點,可將大門閉鎖、不許進也不許出的架勢讓所有人覺得來者不善。
比之於茫然無措的支援,北方銀行的主事們如今更是如坐針氈。縱使沒有參與進鴉片貿易中,經手生意多年難免手上有些不乾淨的事情。
高層們被一個個叫去頂層的閣樓審問,而一捆一捆的文件被送往閣樓之上。禦史們大多在銀行的事務上是外行人,好在舒光取得了銀錢監的協助。
賈稽不過是負責處理收不上的壞帳的主事,在北方銀行的權力網絡之中是一個邊緣化的小角色,他不理解為何原本對於高層們的審查會落到他身上。
他幾乎不經手銀行內的銀錢流動,也只有收不回來的債才會落到他手裡。即便借出去的錢有財務相抵當,仍不免有些借錢的商戶由於時運不濟或經營不善而還不上錢,這時候壞了的帳會落到賈稽手裡,由他通過出售那些抵當的財物以盡可能挽回損失。
賈稽也是北方銀行中少有的多面手,他總能想辦法把抵給北方銀行的財產找到不錯的買家。把他放在他的同僚之中,或許他是心思最野的一個,回收壞帳本是一件苦差事,他卻通過在每次交易中作賤價格倒手的方式撈到了一大筆錢,希望細水長流的他自然也不會虧待北方銀行裡其他的高層們,每一筆賺到的錢由他們一同瓜分,因而所有人都對他那碩鼠般的行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這小小的一塊肉讓每個人都吃的膘肥體壯。
在被銀錢監審查的時候他汗流浹背,生怕自己的這本爛帳被發現。
他躲閃的眼神和回答時的神態讓經驗豐富的林秋離一看便知其心中有鬼,今日所審查的每一個人都是這一副心虛的表情。若是往常的林秋離想必會享受這個把獵物逼入牢籠中的過程,可今天她沒心思把每個人都扒一遍——她隻想知道交子的下落。
即便溦京城中的大小銀號錢莊沒有一家可兌換交子,但交子仍有它的價值——作為抵當之物的價值。
那些用作洗錢偽裝的商戶將交子這種已經不再流通的票證抵押給銀行獲得借款,將銀錢轉移給幕後真正的操盤人後商戶便消失無蹤;這一筆借款在銀行的帳上將被記為壞帳,而作為抵當物的交子則又可以被銀行自由處置;此時若是有人花錢要求贖買這些交子那麽這些交子便又可以流通到民間作為抵當物獲得新的借款,如此循環往複……
如此一來即便沒有兌換,持有交子的人也可以通過北方銀行將手中的票證變為真金白銀,這一票證也可以用隱蔽的方式在一個小圈子裡轉手。
在光複派的調查之下,禦史台發現溦京城的銀號中唯有北方銀行一家願意接受交子作為抵當物。
“賈掌櫃,你能否向我們說說那些經過你手的交子最後都被誰買去了?”
這是林秋離今天第一次出言問詢,賈稽不知道這位生面孔的來歷,但眼見她坐在審查官員們的正中間,料想必不是小角色,便越發惶恐不安。跪在堂下的他把頭埋地,就好像犯了錯卻不知道該怎麽解釋的小孩子一樣。
“帳目上也都有,若花些時間查出來也不難,”一旁銀錢監的官吏道,“只是到時候賈掌櫃會多個抗拒調查拒不坦白的罪名……”
賈稽就像被潑了一盆冷水一般清醒過來。交子倒賣的規模和收益遠不如他賣的那些土地、園林大,他仍然無法理解為什麽調查官們會著眼於這麽一點小事,可現在他就想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樣,知無不言的說出了自己了解的一切。
北伐之時東華朝廷要求北境之民將交子視同銀錢用於交易,可百姓卻並沒那麽容易接受這一張白紙可以視同真金白銀,故而不少通行北方的商人不得不將交子抵當給北方銀行換取銀錢才可在北方做生意,直到北伐結束、交子廢止之時北方銀行仍有大量交子作為抵當物無人贖回,缺錢的東華朝廷也不打算出錢將這些北方銀行所有的交子收回來,於是這些價值二十萬貫的交子變成了北方銀行的一筆爛帳——曾經用銀錢換來的交子淪為一堆廢紙。
於是當去年賈稽因公差旅北原路,偶遇的一名工部司的大人提出有讓這些廢紙重新流動起來的方法時,賈稽沒想過拒絕。
二十萬貫交子每通過抵押借款和壞帳處理完成一次周轉,賈稽等人便可以從中抽走兩千貫的好處——如此高利讓賈稽一眼便知如此做的肯定不是什麽乾淨買賣,可做他這一行的明白不該知道的事情知道的越少越好,何況這筆錢雖是巨款可放在北方銀行龐大的流水中算不了什麽。
銀錢監的官吏們仔細翻閱了帳簿,賈稽等人很聰明的在季末年末時將所有流通在外的交子回收回來,這樣一來在銀錢監盤點帳目的時候這二十萬貫交子一分不少都在北方銀行的帳上趴著。
“北方銀行有多少人知道這個事情?”林秋離問道。
“很少人知道,因為做這個撈的錢不多,”賈稽說著,眼見林秋離臉上露出了不悅的神色,善於察言觀色的他馬上改口道,“但是幾個高層人物都分了錢的,我有記過帳。”
林秋離擺了擺手示意賈稽不必繼續說下去。從賈稽的對應來看他似乎並不知道這些交子背後牽扯的鴉片交易。
“那個工部司的官吏是誰,你還記得否?”她問著,賈稽不住點頭。
她小心翼翼走到賈稽的身邊,俯下身去聽他耳語那個名字;一旁銀錢監的官吏們則識趣地閑談起來以表明自己絕無偷聽的想法,他們隻想管好自己分內的事,禦史台的事情知道的越少越好。
當林秋離得到了她想要的回答之後便返身收拾起了自己的案卷,隨後對同行的同僚與銀錢監的協助者們說了句“之後交給你們了”便離開了風聲鶴唳的小樓。
她需要盡快向上司舒光回復今日的成果,北原路、北方銀行、工部……這三個要素終於在她的腦海中整合了起來,這遠比她此前所接觸的任何一個案子更龐雜。
她感到手心在出汗,但雙手是冰涼的;她不知道這是畏懼還是亢奮,可她清楚以她現在的力量不足以對抗這張腐敗之網。
她需要舒光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