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秦慕禮的軍隊橫掃北境,河陽路的范圍擴大到了十年前的三倍有余,恐懼於藩鎮割據的東華朝廷在召回秦慕禮之後不得不將河陽路一分為三,舊河陽路的土地仍被稱為河陽路,東北方一直延伸到北境3風雪之地的新征服土地被設為松林路,而西北方直面草原部落的廣袤原野被設為北原路。新設兩路的行政事務被委托給了當地駐軍以防備異族侵擾和維持當地治安。
兩路都是貧瘠未開之地,朝廷沒指望可以從這兩地搞到錢,當地的稅收連養活駐軍都不夠,不得不依賴朝廷的撥款才可以維系,朝廷也試圖用控制軍費的方式節製這兩支駐軍。
無論松林軍還是北原軍都曾在秦慕禮北伐的時候劃入她的麾下,兩軍軍官都算得上她的門下,在她調任溦京之後也依舊和不少老部下保持著通訊。
范溫如並不在她時常通信的名單之內,他並非武將而是松林路中少有的文官。松林路經略使白夜曾是她的得力下屬,范溫如這次是代表他的長官前來溦京述職。
他自稱出自大夏范氏的一支旁支,家族因獲罪而被流放來到東華——這種情況在東華並不少見,由於文化上相似和政治上敵對,這裡成為了大夏國政治鬥爭中失意者們的庇護之地。
秦慕禮不太喜歡這個人,總感覺他有點陰森森的,可她也知道這樣的人通常很有用。
秋離則很欣賞范溫如的克己守禮,即便沒有外人他也會把每一個應有的禮數做足,甚至會在與兩人會見的時候脫下鞋子,就像從古代禮法教學書中走出來的人一樣,有時候她真希望慕禮可以像她的名字一樣好好學學華族古老的禮儀。
但范溫如之後的話就像是一支鳴鏑,驅趕了這微醺中昏昏沉沉的氛圍。
“北原路在參與鴉片貿易。”
這毫無歧義的指控將秋離正在追查的重罪指向了一方駐軍——微妙之處在於那是與松林軍不和的一路駐軍。
松林經略使白夜和北原經略使郭康曾經同為秦慕禮屬下得力乾將,但在那時候兩人關系便極差。白夜是歸附東華國的戎狄人,郭康則常年與戎狄征戰從骨子裡厭惡這些遊牧民族,兩人在慕禮麾下時便時常爭功。正因為二人關系不和,朝廷才委派這二人擔任兩鎮長官,也算是讓他們兩軍互相牽製的製衡之策。
“在這件事情上攻訐同僚可是重罪哦?”知道這層利害關系的秦慕禮死死盯住范溫如,“你有證據嗎?”
范溫如搖了搖頭。
“只有北原內部人的口述,光是這些要控告他們應該是不夠的吧?所以我沒有在述職的時候提這件事,只是臨走前私下告知二位而已。”
秋離在聽到沒有證據的時候目光裡難掩失落,但慕禮卻認可的點了點頭。
她在聽到范溫如想要當面請辭時便猜到了或許他要說的事情同鴉片案有關;而如果他手上有真憑實據,私底下向她舉發而不是直接向有司舉報便有些可疑。
根據范溫如的說法,北原經略使郭康將撥付的鴉片分發給了手下信任的將官們,由這些將領想辦法兜售出去,獲得的利潤與郭康分成。嘗到了甜頭的郭康隨即同溦京的朝廷大員們取得聯系,由溦京持續不斷的走私鴉片到北原,在北原煉製後通過駐軍的運輸途徑運往溦京,在運輸過程中都會以北原軍用鴉片的名義作為掩護。
一旦運輸過程中被查獲由於用的是北原路的運輸途徑所以勢必會追查到北原路,但溦京城中掌控一切的朝廷中樞卻可以置身事外。至於北原軍,則可以用“管理不嚴,被士兵私下拿去走私”為由解釋過去,而對於這類過失之罪朝廷不會深究,無非是一番訓誡或是克扣劃撥的鴉片份額罷了,這些懲處與通過給鴉片走私作掩護所獲得的利益相比根本九牛一毛。
“閣下當年北伐時候通過運河連通起來地北方水網和沿河倉庫如今正被他們利用來作為運輸鴉片的渠道……這是避開陸路運輸各個關隘盤查的好辦法。”范溫如道。
“他們為什麽用自己的名義不用別家駐軍的?”秦慕禮提出了疑問,“這樣還能禍水東引。”
“松林路的軍用鴉片出入庫房都需要我批準,如果偽造了松林印戳而查到我們頭上,恐怕這把戲馬上就會穿幫。”范溫如答道,他的語氣平緩,就好像說的事情和他一點關系都沒有一樣。
“不過我想他們是不想讓別家軍隊分到這一塊肉吧,畢竟任何一方駐軍都可以為走私鴉片作掩護,而他們希望京中的中樞人物只找他們。”
“你不想掙這筆錢?”
“我不想為了一點蠅頭小利而抵押上我的人民的未來。”
范溫如的理由冠冕堂皇,但兩位女子卻不覺得他在撒謊。松林路和北原路是同期設立的,但松林路的建設與民生明顯的好於北原路,即便其中有地方長官的私心存在,至少松林路的軍政府也算得上是對當地負責任的政府。
“所以檢舉北原路參與這件事情裡也是為了你的人民?”
秦慕禮試探性的問道。
范溫如那毫無表情的臉孔第一次撇了撇嘴。
“倒也是有些私怨和顧慮的。”
且不說郭康與白夜二人交惡這件事,更讓范溫如擔憂的是北原通過走私鴉片之後掙了的那麽一大筆錢用來做什麽。
北原路和幾年前剛建立的時候沒什麽兩樣,一樣的破敗、一樣的落後,不識字的白丁、夭折的嬰兒……顯然鴉片的收益並沒有被用在地方建設上,那麽錢的去處不免讓人浮想聯翩。
秦慕禮第一個想到的便是擴軍。
松林北原兩路都隻駐扎了一支駐軍,按照東華軍製每支軍隊由十個千人隊組成合計一萬人,朝廷的軍費也按照一萬人標準撥付,這是防止各軍隊偷偷擴編擁兵自重的辦法。對於山高皇帝遠的兩支駐軍,朝廷深信只要控制住軍費就能控制住規模,對於兩路的事務極少干涉。
那在這種情況下如果北原路有一筆財政撥款之外的收入,要背著朝廷悄悄募集更多士兵並非難事,一旦它擁有了壓倒松林路的力量就大有可能吞並松林甚至割據大河以北的土地。
范溫如在敘述這個陰謀的時候多少帶了些誇張,但也讓慕禮和秋離二人越發意識到了這件事情的嚴重性。鴉片所帶來的海量的金錢可以改變現有局勢,這讓二人對此更覺緊迫。
“雖然你告訴我了整個鴉片交易的模式,但我們沒有證據,”秋離感歎道,“這幫人真厲害,在東華邊境加工成成品,而後在共和國的中樞販賣……這麽大批量的鴉片貿易卻找不到對應銀錢流通的痕跡,好像把整個共和國玩弄在股掌之間一樣。”
她或許是喝多了,竟把東華稱為了“共和國”——這個詞通常只有維新派會用。
“別急秋離,這人精明得很,他專程這時候來找我,應該是有些對策了……但需要我和秋離幫助,我說的對嗎?”
沒有任何推理,這是出於一個獵手的本能,曾經在戰場上叱吒風雲的梟雄有這種直覺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溫如淺笑了一下,仿佛打破了他那張陰冷的面具,慕禮和秋離都覺得他笑起來的樣子很有安全感。
“北原軍並不是每個人都想要同郭康同流合汙,他們中的不少人和白夜閣下一樣都曾是秦將軍麾下的將領……”
范溫如說到這裡秦慕禮便明白了他的想法。
北原表面上通過鴉片貿易掙得盆滿缽滿,可並非每個人都參與其中分到了一杯羹。總有些沒分到餅或不屑於從事這類勾當的人試圖反對郭康。
而如果要反對郭康,不去求助白夜又能求助誰呢?
“不少北原將領決定彈劾郭康,哪怕兵戈相見也在所不惜;而白夜閣下很想幫他們一把一同鏟除軍中的敗類,只是他們對於白夜閣下這個外人缺少信賴。不過他們每個人都很仰慕秦將軍,如果閣下可以去書一封……”溫如很直白的提出了請求,也把北境的現狀擺在了秦慕禮的眼前。
郭康手底下已經有人和白夜暗通款曲但仍未下定決心信任他。但如果有秦慕禮這樣一位名將的背書,他們將徹底投入白夜一側對付郭康。
秦慕禮仔細地打量著面前的白衣男子,他的言行滴水不漏,卻已透露出白夜的勃勃野心。
“哈哈哈————”於是她放肆的笑了起來, 這笑聲讓身邊的秋離吃了一驚。
沒想到她在北境數年征戰,卻會為他人做了嫁衣。
“阿離,你覺得我要幫他嗎?”
她一把摟過了呆立的秋離,而秋離只是本能的點了點頭便趕緊掙脫開。
“好吧……”她歎了口氣,轉而用怨恨的眼神看著范溫如,“你把你需要的人告訴我,我會書信給他們一些我支持行動的暗示……前提是那些人聽我的話。”
幾人都知道這種密謀絕不能留下書面痕跡,范溫如也只是走到了秦慕禮耳邊簡單的說了幾個重要人物的名字,只要這些人願意倒向白夜,其他的小魚小蝦自然也會跟風倒戈,這就是所謂的形勢比人強。只要這張原本滴水不漏的鴉片貿易之網在軍方這個點上斷開,抽絲剝繭之下總有將整個網絡掀翻的契機。
在秦慕禮表示肯定的點頭之後,范溫如再一次向她行禮。
“我已經不是你的上司了,你不必對我如此恭敬。”秦慕禮忍不住指摘道。
“並非因為上下級的關系而敬重於您,”溫如起身後,聲音中仍然帶著淡然和平靜,他並不覺得行禮是一件折辱自己的事情,“善戰者無赫赫之功,閣下用最小的犧牲和最少的破壞為北境帶來了安寧,我和我的家人在顛沛流離十多年之後也總算安頓了下來,內子曾轉托我向閣下致以感謝之意,請不必推辭。”
范溫如提到他家人時無論目光還是語氣都變得柔和起來,那是不加偽飾的溫柔,無意中透漏出他的軟肋和動力,秦慕禮始終認為有軟肋的人才值得信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