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府中,正和商慎之聊著一些朝中情況和細節之事的武元靖騰地站起,看著眼前來報信的親兵,神色難得地激動起來。
親兵重重點頭,“絕對沒有!將軍這些日子命我們盯住郡守府的動向,我們今日不僅發現了胡鎧曹的西席又進了郡守府,還碰巧發現了前來送信的行台府人員,而後小的親自跟著他,意外發現了便裝來此的陸左丞。”
將軍府的事不是什麽秘密,今日是最後一日收購的時間,商慎之也早就放出了消息,行台府那邊來親眼見證一下動向,也是完全說得通的。
與此同時,他們要來親自看,就說明還沒有徹底選定某種態度,這中間就還有騰挪空間!
想到這兒,武元靖忙追問道:“陸左丞如今去了何處?”
“妙玉坊。”
武元靖:???
他娘的,會玩還得是你們文官啊!
親兵連忙提醒道:“將軍,今夜妙玉坊有一月一度的詩文酒會。”
武元靖面色一變,擰著眉毛沉思了一下,“你速速去請錢先生,讓他直接到妙玉坊,本將先過去等他。等等,回來!”
剛剛轉身的親兵一臉懵逼地看著他,武元靖搖頭,“還是我親自去!”
他剛邁出兩步,忽然反應過來屋裡還有個人,扭頭道:“一起?”
商慎之腦子急轉,衡量了一下,沒有推辭,邁步跟上。
為了掩人耳目,二人同坐了一輛馬車,悄然出了將軍府。
坐在馬車上,武元靖主動解釋道:“這位錢先生就是我花重金還托了關系才請來的才子,乃是清風書院的高徒。陸世儀素愛文才,若能得他牽線接近,再從中言說,興許就有成事可能。”
商慎之點了點頭,幾乎是本能地隨口奉承道:“能得將軍如此看重,想來必是大才。”
沒過一會兒,馬車便來到了一處宅院外,武元靖親自下車,叩響了門環。
商慎之跟在他身後,瞧見房門打開,開門的書童身後,走出一個神色傲然,約莫三十余歲的儒衫男子,朝著武元靖行了一禮,“武將軍。”
武元靖認真回禮,然後道:“武某有一要事,請先生同行。”
儒衫男子淡淡點頭,“好。”
“請!”武元靖主動側身,儒衫男子也是當仁不讓,直接登上了馬車。
待他上去之後,武元靖才上去,瞧見居中的位置被坐了便平靜地在側面坐了下來。
而等商慎之也跟著上來,那位儒衫男子的眉頭登時微微一皺,略帶不悅道:“武將軍,這位是?”
武元靖微笑道:“沃川郡商家大公子,本將承蒙他相助,得過一難關,故而同行。”
儒衫男子目光從商慎之俊美的臉上掠過,眼底閃過一絲暗藏的嫉妒,淡淡道:“如果我沒記錯,沃川商家,是商賈之家?”
武元靖眉頭微皺,但還不等他說話,商慎之就主動道:“錢先生見多識廣,博聞強記,在下佩服。”
雖然按照性子,他很想直接給這貨一腳,但身為一個成熟的人,他......默默將這一腳記下,並且開始計算起了利息。
伸手不打笑臉人,商慎之這般態度,又當著武元靖的面,這位儒衫男子也不好多說什麽,扭頭看著武元靖,“武將軍,今日所為何事?”
武元靖雖然對其方才的言辭態度心頭隱怒,但畢竟是要求著對方,隻好捏著鼻子道:“陸左丞來了,就在妙玉坊,今夜妙玉坊有一場詩文酒會,郡中乃至左近的文人墨客會有不少,屆時就仰仗錢先生了。”
其余的事,武元靖事先已經知會過,這儒衫男子也懂,聞言淡淡一笑,“邊郡之地,能有多少通曉文墨,才華出眾之人?請武將軍放心,今夜之事,自當手到擒來。”
武元靖嗯了一聲,“有勞了。”
商慎之挑了挑眉,笑而不語。
......
妙玉坊,比往日還更熱情了幾分的老鴇擺出問薪無愧的姿態,招呼著來客。
平日甚少出面的東家齊仁福則面帶微笑地站在大門內幾步的位置,不時向一些值得自己問候的客人點頭致意或者笑著攀談幾句。
站在他身旁的親隨小廝瞧著自家老爺和城中顯貴們言笑晏晏的樣子,抽了個空,有些憂心道:“老爺,這次將軍府的事情,城裡那些老爺不會怪我們吧?”
齊仁福淡淡一笑,“他們想要聽消息,我就給了他們消息,從始至終,我都只是個傳話的,不怪自己傻卻來怪我,有那樣的道理嗎?”
小廝點了點頭,感慨道:“說起來,這商公子也真是厲害,把這些人都耍得團團轉!”
齊仁福歎了口氣,“這倒也是,聽沃川的同行說他就是個不學無術的紈絝,在青樓裡都泡出褶子來了,如今看來,他那不是在出槍,而是在藏拙啊!”
小廝心頭一動,“老爺,照您這麽說,他會不會還有文采傍身,今夜也來湊這個熱鬧?”
齊仁福扭頭白了他一眼,“你真把他當神仙了啊?”
旋即他哼了一聲,換上笑臉,朝著一個錦衣佩玉,一看穿著就很能得體的富家公子哥迎了上去。
二樓的一處房間中,一身素袍的禦州行台左丞陸世儀臨窗而立,居高臨下瞧著齊仁福的樣子,笑著道:“看來這妙玉坊對這詩詞酒會還挺重視啊!”
陸世儀私下一向如老頑童一般,隨從也比較放松,站在他的側後方跟著笑起來,“這青樓裡,就那點事兒,這些東家要把價格抬起來,可不就得從這些地方入手。”
眾人也都笑著點頭,可不是麽,大家都是開開合合進進出出,憑什麽你要二兩銀子,我只能五錢銀子?
裝潢、酒水、服務這些固然是一方面,名氣也是一個極其重要因素啊!
同樣的長相身段,山野村花和豪門貴女,愚昧無知的村婦和譽滿天下的才女,那能是一回事嗎?
這詩詞酒會,正是給青樓和樓中姑娘揚名的大好機會。
真要能出得了一兩首佳作,這價格立馬就能調一調了。
若是這佳作再是為某個姑娘所作,那,真是就如鑲金了一般了。
“好教大人知曉,這妙玉坊一月一次的詩詞酒會,規矩並不複雜。酒會主持人會從題箱中隨機抽取一個題目,而後一眾歡客作詩,若被推舉為第一,便可花一文錢與樓中花魁共度良宵一夜。”
“一文錢?”陸世儀挑了挑眉,“這是個什麽說法?”
隨從笑道:“減了絕大多數的價格是彰顯愛才之心,留一文錢則是提醒白嫖可恥。”
陸世儀一愣,旋即哈哈大笑,“有趣,這倒也真是個妙人。”
“而且不管參不參與,今夜全場的費用都減半。既能顯擺以安虛榮,又可一文而親佳人,但凡肚子裡有點文墨的都願意參與一二,哪怕不作詩的也想來看個熱鬧,所以陣仗著實不小。”
陸世儀微微頷首,“這青樓東家看似代價不小,但本身來這麽多人,也是生意,怎麽都不虧。若是能出個佳作,那就更是喜出望外,大賺一筆了。”
“大人一語道破,令小的佩服。”
陸世儀翻了個白眼,“行了,收收吧!我真要吹吹捧捧不知道請個姑娘來!”
眾人哈哈一笑,房間中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而就在他們旁邊的一間房中,武元靖也剛向這位清風書院的高足錢先生講述了詩文酒會的規矩。
錢先生聽完,微微頷首,“請大人放心,區區青樓之題,比起當初求學之時,師長的考較,那簡直是不值一提。”
武元靖撫掌而笑,“錢先生不愧是清風書院的高足,有先生在此,今日大事可成啊!”
錢先生自矜一笑,“我清風書院身為大虞第一書院,便是與南朝的白雲書院、鹿崖書院,也可分庭抗禮,錢某自不會墜了師門威名,亦不會讓將軍失望。”
武元靖笑著點頭,然後他也沒忘照顧同桌而坐的商慎之,扭頭問道:“沃川郡中可有這個?”
商慎之點了點頭,“天香樓每個月也有一場。”
武元靖挑了挑眉,顯然是想問他有沒有參加過。
商慎之回憶了一下,來了之後還真沒參加過,至於之前......咳咳,原主的字典裡就沒有省錢這兩個字,覺得這是在侮辱他的鈔能力。
至於說作詩,那就直接是侮辱他的智商了。
見商慎之沒說話,武元靖笑了笑,安慰道:“人生在世,哪兒有什麽都會的。當初夏建寧那等雄才,領兵打仗也得靠薑忠武不是?”
再次聽見這個名字,商慎之暗自感慨:前輩,你這麽優秀,我的壓力很大啊!
說話間,時候差不多了,眾人便見妙玉坊東家齊仁福登上了大堂的台子,朝著四周拱手,來了一段沒有營養但也挑不出毛病的客套話。
而後他便笑著招了招手,從隨從抱過來那個頂上開口的木箱子中,伸手取出了一張紙條,面朝眾人打開,展示出上面三個大字:【秋日愁】。
“諸位俊才賢達,請以秋日愁為題,作詩詞一首,在下靜候諸位大作!”
這種命題詩文十分常見,眾人聞言也不多廢話,便紛紛閉目沉吟或抓耳撓腮地構思著。
商慎之所在的房間中,錢先生微閉著眼睛,傲然道:“筆墨來!”
武將軍正待起身,商慎之已經主動幫忙端上了筆墨紙硯。
什麽地位做什麽事,他這樣一個成熟的人從來不會計較那種可笑的自尊,只會默默在利息上多記一筆罷了。
錢先生揮毫動筆,一行行墨字在白紙上顯露出來。
【秋日愁思三千丈,孤燈殘稿十萬張。寒露凝霜青絲白,艱難苦恨濁酒黃。】
他滿意地放下筆,默誦一遍,自矜地看著武元靖,“將軍,如何?”
武元靖對這些並不太懂,但不妨礙他一臉驚歎讚賞,然後立刻叫來一旁伺候的親兵,讓他給樓下送去。
此時下方的大堂中,一首首詩文也新鮮出爐,被在堂中穿梭的小廝送上台去,由齊仁福挨個念誦。
水平差些的,齊仁福也會客套地誇上幾句,讓他們不至於太難堪。
而至於那些水平高的,則不用她多說,自有人讚賞吹捧。
“哎呀,這句【風拂寒窗聲泣泣,月照空房影悠悠】,意境不俗,可以一爭今夜之魁首啊!”
“這句【寒風無心吹落葉,孤雁有情向南天】也不錯,今夜看來比起上個月要有看頭啊!”
正當眾人議論之際,齊仁福又拿到了小廝送來的紙條,念出了錢先生的大作。
眾人聽得不住點頭,紛紛讚賞。
“這句【寒露凝霜青絲白,苦恨艱難濁酒黃】著實精妙,將寒秋之肅殺寂寥,喻比人生,妙啊!”
“寥寥四句,便將一個半生落魄的讀書人勾勒得淋漓盡致,大才啊!”
“哎,想來老夫何嘗不是如此,青絲已白,抱負猶殘。”
“在我看來,此句當為今日之魁首了!”
“誒,我好像聽過這個名字,錢豐義,好像是清風書院守白先生的弟子啊,沒想到他竟然來了我們朔荒郡!大家輸得不冤啊!”
二樓房中,聽著下方的議論,錢先生驕傲地挺起胸膛。
武元靖也帶著幾分喜悅,放心了幾分,誇讚道:“錢先生果然大才。”
錢先生得意地顯擺道:“只可惜這些人隻懂其表,而不懂我之深意。將軍是要結好那位陸左丞,在下便刻意作的此句,為的就是引動其心緒。想他榜眼出身,如今仍舊只是邊州行台左丞,心頭定然也有遺憾,如此稍後錢某與之結交也更順理成章。若非如此,錢某還能作出更好的句子來!”
武元靖大喜,“本將能得先生之助,實在慶幸啊!”
在與他們相隔兩三間的房中,也有隨從慫恿著陸世儀,“大人,您文名遠揚,不妨略微出手,也讓這朔荒邊郡知曉一下何謂中原文華!”
“不錯,大人當初乃是一甲榜眼,隨便一出手,也能壓服全場!那個什麽錢豐義哪兒比得上大人半分!”
陸世儀擺了擺手,“罷了,都這把年紀了,去爭什麽,咱們就是恰逢其會,湊個熱鬧罷了。”
隨從一臉遺憾,“哎,聽說妙玉坊的朱顏姑娘,堪稱國色天香啊!”
陸世儀捋著胡須的手登時一頓,“咳咳,說起來,老夫也有些日子沒作詩了。”
一扭頭,隨從把筆墨都給他準備好了。
陸世儀:......
就在下方在爭論中,決定少數服從多數,推錢豐義之作為魁首之時,二樓的小廝又送下來了一張紙條。
等齊仁福念完,原本七嘴八舌,還有些意見不一的眾人幾乎是立刻便達成了統一。
“嘶!這句【獨上高樓望明月,清輝冷照斷愁腸】雖然用詞不華麗,但其意境卻著實上佳,將秋日之蕭索孤寂,寫得入骨三分!”
“不錯,再搭配上前兩句的淒涼蕭條,更為深遠。”
“先前那首【寒露凝霜青絲白,苦恨艱難濁酒黃】雖然厚重,但和這句比起來,堆砌太多,反倒失了韻味,比不過這句啊!”
“是啊,所謂美人在骨不在皮,詩詞之道也是一樣,大道至簡,大巧若拙,此句當是眼下當之無愧的最佳了。”
聽著下方的議論,房中的隨從們也紛紛向著陸世儀奉上馬屁!
“大人就是大人,這一出手, 登時震懾全場啊!”
“要我看,也就是大人此番是便服出巡,否則這妙玉坊東家知道您來了,就該直接把朱顏姑娘送到您這兒來!”
“大人的詩才,如今愈發爐火純青,簡直令人歎為觀止,依小人愚見,怕是能直追當年夏建寧了!”
聽著手下越說越不像話,陸世儀連忙打斷,無語道:“你們不要臉,老夫還要臉!還直追夏建寧,老夫這輩子要能有一首夏文正公那樣的詩作,老夫都死而無憾了!”
因為奉承而被斥責,眾人自然都懂這不是真的生氣,笑著住了嘴,並沒有多少害怕。
而大堂之中,眾人一頓議論之後,便有人好奇了起來。
“齊掌櫃,這是何人所寫,為何不唱名啊!”
話音方落,一個聲音便傲然響起。
“因為這等三歲稚童都能寫出來的破爛東西,誰會好意思署名呢!”
陸世儀的房中,眾人臉上的笑容登時一滯。
而大堂內,一個漢子聽見這等狂言,便當即一拍桌子,起身怒喝,“誰啊這麽狂,知不知......啊,哈,趙公子,您吃了沒?”
在看清說話之人的面目後,這漢子瞬間氣焰全無。
其余眾人望著那位錦衣公子,也默默將原本到了嘴邊的呵斥都咽了回去,化為了無法出口的咒罵。
因為,這個說話的年輕貴公子姓趙。
他的爹正是朔荒郡守,趙北澤!
看著滿堂寂靜,趙公子右手拿著折扇,輕輕在左手掌心一敲,眉頭一挑,“看這樣子,怎麽,你們不服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