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才鑽出窩棚,就見柳管事一路走過來一路喊:“各什長、伍長都把手底下的戶主組織好了,到營地前的空地排隊,準備聽東家講話!”
楊名赫因為讀過好幾年書,當初在邢集外面登記時,便有幸被劉升選為伍長。
此時聽到招呼,便對妻子道:“看好兩個孩子。”
“俺知道。”張芬答應。
楊名赫是真陽縣楊莊店人,今年二十八歲,十年前與張芬結婚後育有一兒一女。兒子楊賢文九歲,女兒楊熙妍七歲。
原本家中父母健在,身體也硬朗,有田地十畝,還在楊莊店開了一家雜貨鋪,經營得有聲有色。
楊名赫自己讀書天賦一般,兒子楊賢文天賦卻不錯,他接掌雜貨鋪後,便用心經營,想要將兒子培養成秀才乃至舉人。
奈何因為生意上的事,跟一位族老結了仇。又或者說,那族老就是看上了他家十畝田地和雜貨鋪,才故意找茬。
那族老本就有個兒子在縣衙做書辦,去年又有個侄子跟著汝寧巨寇沈萬登的部下劉喜才投降了官府,當上了縣衙壯班捕頭。
明明是那族老理虧,毀他家生意,可到了縣衙卻反成了他家理虧。他們都沒能見到知縣老爺,便被那書辦、捕頭和刑房典吏一番操作,弄得家財散盡,父母雙亡。
楊名赫擔心那族老會斬草除根,便趁著對方被其他事纏住時,帶著妻子兒女偷偷離開了真陽,逃到了西邊來。
他原本是帶了些浮財、乾糧準備去襄陽投奔親戚,奈何半路遭饑民搶劫,不僅浮財、乾糧都沒了,便連一雙兒女都險些被饑民搶去。
楊名赫當時是揮舞著柴刀拚了命,砍傷了好幾個人,才得以帶著家人脫身。
可就因為這次經歷,一雙兒女至今都有些怕人。即便是來到這裡,也一直縮在窩棚裡,不敢出來。
至於他們一家為什麽會來這裡,自然是因為丟了盤纏,活不下去了。
原本是妻子要賣身,卻不想碰到劉東家,遂有此奇遇。
是的,在楊名赫看來,他一家人遇到劉升後的經歷只有“奇遇”二字可形容。
原本以為是普通的地主老爺,卻不想一口氣在邢集買了一百多個難民,說是要進天目山墾荒。
楊名赫此前對天目山了解不多,等進了山,發現是一片石頭山,根本不適合墾荒,心裡便只剩倆字——完了。
但因為妻子身契在劉升手上,劉升又承諾管眾人不餓死,還有武力看護,楊名赫就跟其他難民一樣,準備走一步看一步。
卻不想在那劉家寨修養了三日,就被帶著穿過一山洞中的神仙精舍,來到這樣一處世外桃源。
當然,按劉升所說,這是海外的另一片大陸,土地肥沃,廣袤猶勝大明。
他不知劉升是否像多數人所猜測的那樣,是下凡謫仙,也不知劉升所說是真是假。
他隻知,有這樣的奇遇,好日子就在眼前,甚至有望追隨著劉升飛黃騰達,他日報仇雪恨。
所以,這機會他一定要牢牢抓住!
他招呼齊了本伍的其余四名青壯,便一起到營地前空地排隊。
這排隊的方式很簡單,就是伍長或什長站前面,
本伍青壯依次站後面,再盡量與左右之人對齊。 之前三日在劉家寨多有練習,他私下裡還帶著本伍青壯加練過,因此很快排好,甚至比有幾個先接到通知的伍長更快。
等劉升到來時,四十人已經排成八列。
盡管不知道第幾次見劉升,楊名赫依舊感到強大的壓迫力。
不僅僅是因為劉升鶴立雞群的高大身軀,還因為劉升身上那種仿佛戰場悍將的氣質。之所以說仿佛,是因為這氣質又和楊名赫遠遠見過的官軍將領氣質明顯不同。
總之就是不好惹。
劉升拍了下手掌,確認所有人注意力都集中到他這裡,遂用洪亮的聲音開講。
“說起來,大夥兒算是我遷到這北美的第一批正式移民,也是第一批在此定居的漢家百姓。
北美這地方土地肥沃,資源豐富,土人偏善漁獵,不善耕種,人數也不算太多。
咱們在這地方只要肯努力,絕不至於讓家人凍餓而死,甚至可以積攢一份不錯的家業,傳給子孫。
當然,在這蠻荒之地墾荒肯定是不容易的,甚至可以說困難重重。
但大夥兒絕大多數都是農民出身,我這個當東家的也會給大家提供一定的幫助,比如說工具、種子以及在大夥兒收獲糧食前所需的口糧。
所以,只要大夥兒肯努力,聽我安排,遵守我所頒布的條例,所有人團結一心,很快就能在這片土地上立足!”
說到這裡,劉升停頓了會兒,算是給眾人吸收信息的時間。
他這番話,除了鼓舞眾人,核心就一點——大家要聽他的話。
見眾人仍舊安靜,劉升繼續道:“有人或許想問,東家啊,你管得這麽多,要求這麽嚴格,俺們是不是成了你手下的兵啊?
是,也不是。為什麽這麽說呢?
我前面說了,要在北美這地方立足,乃至盡快開墾出足夠的田地,種出足夠的糧食,就需要我們團結一心。
但人心各異,不是說團結就能團結起來的,我只能用軍法約束大家。
可我心裡明白,大家到底都是老百姓,不是兵,所以我也沒真的像軍隊那樣要求大家。
要是在軍隊中,大夥兒能跟妻兒住在一起嗎?正經軍隊肯定是不行的,除非你被裹挾進了流寇的隊伍。
這種管理方式呢,我稱之為‘半軍管’,也即是有一半像管理軍隊那樣管理老百姓。
我知道,這種方式可能會讓大夥兒感到不自由、不適應,所以‘半軍管’不會一直持續下去。
等開墾了足夠的田地,大夥兒分了田地,一小家人也能在這片土地上生活得很好時,這‘半軍管’就結束了。”
說到這裡,劉升再次停下,給眾人思考時間。
這次很多人就難以保持靜默了,忍不住跟身邊人議論起來。
“真要給俺們分田地啊?”
“就是不知到底啥時候分。”
“在這兒分了田地,俺們還需要交官府的那些稅嗎?東家收不收租子,收多少?”
“···”
說到底,田地是老百姓最關心的事,眾人先是彼此議論著,隨即就不禁大聲詢問起來。
“安靜。”
劉升喊了一聲,聲音不大,卻效果明顯,讓所有人都安靜下來。
環視眾人,劉升一臉嚴肅地道:“為了避免以後因為土地的事鬧出矛盾,今日我劉升就將事情說清楚,算是我們所有人,以及後來人的一個關於土地的約定!
今後,只要是我們劉家寨獲得的土地,便既不是我劉升的,也不是某一個人的,而是劉家寨這個集體的!
這麽說大家要還是不理解,也可以將其理解為宗田、族產、公田。
有人可能要說,這劉家寨既然是東家建立的,那寨子裡的一切不都是東家的嗎?田地說是劉家寨的,那不就是東家的?
當然不是!
劉家寨的建立,是我做主,是我出的糧食,拿出銀錢買的各種工具等物資。
但其他人也有出力——不能因為其他人出力小、付出的少,就完全抹除其他人的功勞。
所以劉家寨算是大家夥兒的,只不過我付出最多,我說話管用,所以我是寨主。
但如果沒有大家夥,我一個人猴年馬月才能建起一個寨子,又猴年馬月才能開墾這邊許多的田地?
所以我說,田地是劉家寨的公田,劉家寨則是大夥兒的。”
底下站著的都是成年的青壯,一家之主,即便沒讀書,也大多數都能明事理。
因此聽了劉升這一番深入淺出、無比直白的話,很多人都不禁點頭,甚至露出了獲得某種至理後的激動之色。
人群中,楊名赫便是如此。
他興奮得滿臉通紅,念叨著,“《禮記》有言:‘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東家這是要行大道,建立大同天下啊!”
在眾人興奮、激動了一會兒後, 劉升又道:“又有人會問,東家啊,既然這田地是大夥兒的,寨子也是大夥兒的,那麽東家您這身好衣裳,隔壁家的漂亮媳婦,是不是也算大夥兒的呢?
要也算的話,俺是不是能扒下你這身衣服來穿,再去睡隔壁家的漂亮媳婦?”
大約是因為有葷話在裡面,劉升這一說,底下有些人就忍不住哄笑起來。
不少人出聲——
“當然不能了,俺要睡別人媳婦,別人不也睡俺媳婦?那成了啥樣?”
“俺們可不敢扒東家的衣服穿。”
“對對,這媳婦和衣裳可不能算大夥兒的。”
“···”
劉升聽到這些話,也是一笑,道:“看來大夥兒都是明事理的,知道什麽能行,什麽不能行。
不錯,我建立的這個劉家寨,田地是算是大夥兒的,寨子也是大夥兒的,但其他東西該是誰的就是誰的,不能亂來!
寨子公有的誰也不許侵佔、出賣!個人私有的,便是我這個寨主,也不能隨意剝奪,更不能任意侵佔、搶奪!”
聽到這兒,又有許多人不自禁的點頭,用灼熱的目光看向劉升。
可以說,如果之前眾人對劉升是敬畏,且畏的成分居多,現在則是崇敬!乃至膜拜!
因為劉升給他們指出了一個美好且可以實現的美好世道!
他們從修羅地獄般的王朝末世走出來,深刻明白,如劉升所講的這樣一個美好世道是多麽難得,多麽讓人渴望。
甚至已有人萌生要為建立這樣美好世道奉獻一切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