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到自家侄兒這懵懂的樣子,鄭芝豹歎息了一聲。
不知道自家大哥決定將偌大的鄭家交給鄭森,到底是不是一個明智的決定。
這小子剛毅有之、聰慧有之、果決也有八分像大哥。
唯獨對於政治——這孩子是真的不懂啊!
“大木,你要知道,若是當一個家族上升到了一定的程度,任何軍事手段,都不能讓他更進一步了,甚至就連朝堂上,也不能讓他更進一步……”
鄭森正要反駁,怎可能咧?
封侯拜將那不是萬古流傳嗎?
哪怕是做了閣部大臣,家族也能繁榮昌盛了。
鄭芝龍眉頭一挑,就要開口……
卻聽到五爹講起了當年的一件隱秘:
“你可還記得成祖時期,鄭三寶、王景弘七下西洋?”
鄭森眼睛一亮。
他們跑船的,誰不知道鄭三寶鄭公公的大名!
這位“向化人”可是建立了莫大的功勳啊!
“鄭三寶六次歸來,後來,隨著成祖爺的駕崩,下西洋被暫時叫停。
一年後仁宗病故,宣宗繼位,待宣宗掌握朝政,已經是五年後了,朝廷又新組織了一次下西洋,也就是第七次,鄭和病故與此次西行,王景弘帶船而回……
這是最壯觀的一次,單單帶的兵士,就有兩萬七千人!
此後,這壯舉,就被朝廷停了,你可知為何?”
壯哉!
大明!
……
鄭芝豹說不出的惆悵。
按照道理,若是朝廷不停止這舉動,就沒有他們這些海寇家族的強大。
他本該對叫停的這種行為拍手叫好才是!
然而……
說不出為什麽,心裡總是不得勁!
鄭家是新崛起的海商家族,還是當年大哥跟隨妻舅黃程出海當學徒,才闖出了這偌大的家業。
鄭家沒有什麽深厚的底蘊。
但是,卻也聽過了鄭三寶當年的威名!
獨霸南洋三百國的陳祖義陳家,就喪身鄭和手中。
陳家有多強大?
莫說是現在的西洋人了,就算是再加上他鄭家,也不是當年陳家的對手!
那可是全世界第一大海寇啊!
南洋浩蕩三百余國,誰不對陳家俯首稱臣?
就是這麽厲害的一個家族,被大明派遣的一個太監,隨手給滅了……
若是朝廷繼續下西洋,又豈有他鄭家的今日?
鄭芝豹本該對朝廷禁海拍手叫好才對!
然而……
一想到自從朝廷退出了遠航,西洋人那囂張的模樣,鄭芝豹就心痛!
就仿佛血脈裡有種莫名的感觸一般……
鄭森想也不想,脫口而出:“這個我知道,在國子監的時候,講師、教授們說過這個!”
他興衝衝的賣弄道:
“皇帝以金銀為餌,誘使別國來朝貢。
看似萬國來朝,實則是一件賠本的買賣,鄭三寶七下西洋,看似壯觀,實則掏空了國庫……”
“放屁!”
鄭芝豹勃然大怒,須發怒張,渾身殺氣宛若實質。
“這是哪個龜孫子說的,老子這就去摘了他胡扯的腦袋!”
鄭芝豹是誰?
鄭家船隊的先鋒!
無數次大戰,鄭芝豹都身先士卒,第一個跳上敵船,斬殺敵軍!
這是一個悍卒!
甚至,前兩年鄭家與紅毛藩荷蘭人作戰,鄭芝豹更是一船當先,突入西洋人的船列,攪亂了敵船陣型,而後又在戰局最關鍵時期,點燃百斤火藥桶,投擲到敵船上,生生炸毀了一艘敵船。
一舉而讓紅毛人膽寒!
可以說,鄭家能有今天,與鄭芝豹的彪悍是密不可分的。
鄭芝豹這一發怒,冰冷的殺意充斥車廂,鄭森當即嚇說不出話來。
“直娘賊,盡他娘的胡扯!”
鄭芝豹怒罵連連:
“成祖爺五征漠北,遷都北京,打安南,疏通大運河,修《永樂大典》……
他老人家在位二十二年,就打了二十二年的仗,這錢從哪裡來?
依靠那三瓜倆棗的農稅?”
黢黑著臉,高挑的短促眉,猛張飛在世的鄭芝豹,怒氣衝天:
“你可知道每一艘寶船,都是海一般的銀子修起來的!”
“那是長四十四丈,寬十八丈的巨無霸,比現在荷蘭人的船,都大三倍不止!”
(寶船約146.67米長、50.94米寬)
“這些錢加起來,將大明賣了,都不夠!”
鄭芝豹吐沫星子噴了鄭森一臉:
“你這孩子,自家就是跑船的,不說那麽大的寶船了,就算是咱家的趕繒船和雙篷船,哪一個的造價低了?”
“這錢從哪裡來?”
“你可知道太祖、成祖禁海的原文是啥?”
鄭芝豹滿臉寒霜,別人這麽說是非奸即壞,自家侄子就是海商的崽,也這麽說,那就是蠢!
他不待鄭森開口,自顧自道:
“國初, 沿海島嶼上聚集了大量敗軍、倭寇、蒙遺等,彼等騷擾百姓,橫行鄉裡。
此時蒙古未滅,國內百廢待興,朝廷無力大舉清掃。
太祖遂下令不許百姓下海,以躲避災禍。
但是,收到的成效不大,各地屢屢有被海盜殺死的百姓。
太祖遂削民船規格,不許建造三桅以上的遠海海船。
後在洪武十四年,倭寇依舊不絕,更是傳出了大家族與海盜勾結的消息,於是皇帝再次下令,將尖頭尖底的海船改為平頭平底的河船,……”
“娃子,你告訴我這是啥?”
鄭芝豹很是恨鐵不成鋼!
“等到成祖年,國家休養三十年生息,朝廷有錢了,成祖遠征漠北,北方的威脅小了,才騰出手收拾海盜們,沿海安全後,遂重開海貿……”
“那群之乎者也說——鄭三寶花出去一船一船的銀子,帶回來的都是沒用的家什……
我草他祖宗!
娃子,你可知道,咱家的船還沒走那麽遠,就帶回來了多少的利潤?”
鄭芝豹氣急了,破口大罵。
銀子是啥時候流通的?
明朝中葉以後!
明初,金銀都不是流通貨幣。
鄭森呢喃,縮著脖子道:“尋常貨物也超過了五倍,若是生絲瓷器則是二十倍。”
“這便是了!”
鄭芝豹猛然拍了一下巴掌。
響亮的擊掌聲,在這黑夜裡傳出了好遠:
“一生都在打仗的成祖,支撐的錢財哪裡來的?還不是鄭和搞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