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時分,蘇解先醒了過來,房間裡的寒冷讓他剛出了被窩就忍不住打了個冷戰,今天怎麽這麽冷了?他慌忙穿上前兩日準備的冬衣,打開房門,一陣凜冽的寒風夾雜著大片的雪花湧進了屋裡,讓站在門口的蘇解感覺就像待在冰窖裡一般,急忙擋住了門。
“下雪了嗎,夫君?”四兒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帶著濃濃的起床腔調問。
“嗯,下雪了,好大的雪。”蘇解走到妻子面前,坐下來,在她的臉上輕輕親了一口,“半個多月前,我還以為,我即使不會餓死,也會在第一場雪的夜裡凍死,丫頭,謝謝你救了我,我想我肯定上輩子救了千萬人,所以這輩子才能遇到你……”
“夫君,你怎麽突然會哄女人開心了……”四兒伸出胳膊,伸了個懶腰,撒嬌道:“幫我穿衣服,夫君!”
近些日子這丫頭似乎越來越喜歡撒嬌了,或許是蘇解太寵溺的原因,但如今自己就這一個親人,不寵她還寵誰呢?給四兒穿好衣服後,蘇解叮囑她在屋裡待著,自己去生些柴火來。
雪大概是後半夜開始下的,難得剛入冬就遇到這樣的大雪,整個世界都仿佛披裹著銀裝,地上的雪一腳下去能沒過腳面,北風呼嘯著吹過,鵝毛一般大的雪花打著旋渦,四散飄落,一切都被凍住了,木桶裡的水同樣被凍得結結實實,好在前些日子搭建了一個棚子,把鍋灶都放在棚子下面,還堆了幾捆柴草,不然現在連做飯都困難。
蘇解敲開木桶裡的冰塊,倒出一些還沒有被凍透的冰水,忍著刺骨的寒冷洗了洗臉,冰冷的水接觸到皮膚那一瞬間,真是一點困意都沒有了,他先是生了火盆,端到房內,一邊取暖,一邊熱一盆水給四兒梳洗,接著生著灶火,煮起粥來。如此嚴寒的天氣,沒有什麽比一碗熱騰騰的米粥更好了。四兒本想幫手,但還是被蘇解以外面太冷為由勸回去了。
考慮到天降大雪,也許不會有太多人出來買賣,蘇解今天就隻做了一百多個餡餅,午時過後,雪逐漸停了,他就挎著籃子出門了。
路上幾乎沒有行人,沒過腳踝的積雪讓人行動起來格外困難,但蘇解還是上路了。他有些擔心那兩個每天來乞食的孩子,原本他想收留他們,但沒想到嚴寒來得這麽快,在他的計劃裡,再過幾天,多掙一點錢,再搭建兩間房子……
那條小路上已經沒有人了,或者說已經沒有活人了,蘇解用樹枝撥開積雪,入眼的都是早已經凍斃的難民和流浪者,有老人,也有孩子,其中有一些他還認識,但他沒找到那兩個孩子……
當他走近城門時,一個意想不到的人卻突然映入了他的眼簾,那個酒鬼老頭居然還在城牆下睡覺!他戴著鬥笠,身上披著蓑衣,落著滿滿的積雪,整個人靠在一個狹窄的角落,盤著腿,抱著胳膊,似是在假寐。
蘇解頓時大喜,急忙大步過去,喊道:“老伯,你還在這呢!”走到近前,他逐漸看清了老頭的樣子,老頭的臉上仍然像往日那樣紅潤,不像是凍的,更離奇的是,他裸露在外的皮膚似乎還冒著微不可察的絲絲熱氣,看起來完全不懼這嚴寒。
老頭第一次回應了蘇解,他抖了抖渾身的積雪,撐著手上的竹杖,終於站直了身子,蘇解從未見過他站立的樣子,近一個月來,老頭從來都是側躺在地上,不論周圍行人來往,一動不動,竟不知他會這般身材高大,蒼勁有力,全然不似個行將就木的老者。
他開口道:“小友,老頭子我等你多時了……”
蘇解不解,“老丈有什麽吩咐?”
“老頭子是來答謝小友的……”從老頭身上抖落的雪四處飛揚,有一些打在蘇解的臉上,出奇地疼。
“老丈客氣了,小子只是盡一些力所能及之事,可惜勢單力孤,也只能略濟一二人,舍餅給老丈,也不過是因為與老丈有緣,老丈實在不必特地答謝……”雖然嘴上這麽說,但蘇解仍然有一絲好奇,這麽一個四處流浪的酒鬼,能有什麽答謝的,難不成要傳授自己功夫?
老頭聽到這番話,貌似頗為欣賞,一連說了三個“好”字,之後從腰後摸出了一個小巧玲瓏的紫紅色酒葫蘆,遞給了蘇解,說:“小友,不妨嘗一嘗?”
這個葫蘆蘇解卻是第一次見,老頭平日飲酒的並不是這個葫蘆,而是另一個更大的,況且他並沒有飲酒的癖好,便謝絕道:“老丈客氣了,但小子不好飲酒,就不奪老丈心頭之好了!”
“嘗嘗,小友若是飲過酒,一嘗便知。”老頭的臉上露出一抹高深的笑意,伸出的胳膊沒有收回,堅持讓蘇解喝上一口。
對方的舉止讓人有些摸不著頭腦,不知賣的什麽關子,但蘇解也不擔心他會害自己,真要是尋仇的,哪裡用得到在這葫蘆裡下毒?於是他帶著疑惑,接過了酒葫蘆,可剛一打開,一股濃鬱的酒香就從葫蘆裡飄了出來,這種酒香他畢生都沒有聞到過,迫不及待地仰起脖子,狠狠飲了一大口……
“我的酒!”老頭看到他這麽喝,立馬心疼地跳腳大罵起來,嘴裡不停叫嚷著:“牛嚼牡丹,牛嚼牡丹!你這小子,暴殄天物啊!”
還不等蘇解弄清老頭的意思,一股辛辣就從喉嚨裡傳開了,接著是鼻腔和劇烈的咳嗽帶來的窒息感,他感覺要喘不過氣來,這是什麽烈酒,他雖然不好酒,但也飲過一些,可哪有這樣的烈酒?
“你這小子,似你這般飲法,豈能品出其中美味!”老頭說著,一把將那葫蘆奪了過來,一臉肉疼地盯著蘇解,“老頭子辛苦了四五個時辰就釀出這麽點,結果被你小子一口喝掉一大半,哼,小子,你可品出了什麽味道?”
“烈,這酒太烈了!”蘇解終於稍稍緩解了一些,大口大口喘著粗氣,回道。
“還有呢?”
“還有?”他慢慢品著口中余味,那口酒的味道這才慢慢感覺出來,甘洌濃鬱,似乎還有一絲甘甜,哪怕是不喜飲酒的蘇解也知道,這是不世出的佳釀啊!“這酒余味清洌醇香,真是酒中精品,若是此酒出世,想必天下的酒莊都要做不成生意了!”
老頭的臉上總算露出了一絲得意之色,說道:“老頭子四海漂泊,常困於衣食,唯有這兩口美酒最為珍貴,這些天來多受小友恩惠,自覺與小友有緣,想將此酒相贈,不知小友意下如何?”
蘇解先是一愣,接著就用異樣的眼神上下打量著對方,又盯著那隻酒葫蘆看了半天……
老頭見他這副神情,立馬就明白了他心中所想,頓時用那根竹杖敲著地面,罵道:“臭小子,你當老頭子這般無品!某縱然身無長物,也斷不至於拿這兩口酒搪塞於你!某欲將這釀酒之法傳授給你,你可願意?”
蘇解恍然大悟,原來是這樣,“小子會錯老丈的好意,實在是無禮,在這給老丈賠罪了,不過這等妙方,也太過貴重了,小子受之有愧,受之有愧……”
“哼,算你小子還有點良心!”老頭余怒稍稍平複,又將那口酒交到蘇解手上,繼續說:“你無需推辭,老夫也說了,這法子是偶然得來的,算是個半通,倘若你能將這法子精進,大量釀造此等佳釀,他日再會,送與老夫幾壇,也不枉老夫這番心思了……”
感情是個半吊子啊!蘇解在心裡接連向對方翻了好幾個白眼,不過老頭說的也沒錯,這佳釀真要是大批量釀造出來,那自己就再也不愁吃喝了,於是也就不再推辭,下拜道:“既然如此,小子也就不推托了,請老丈賜教!”
老頭的臉上終於恢復了一絲笑意,說道:“孺子可教,孺子可教……”然後,就把這兩口酒的來歷娓娓道了出來……
這還是一個月前的事了,當天夜裡,老頭酒癮又上來了,饞得渾身難受,就翻到一個大戶家裡,尋了一壺酒,本想美美喝上一頓,但秋夜涼如水,美酒也徹骨寒,他便找了個廚房,想把這壺酒拿去加熱加熱,誰知剛放進蒸籠,就進來幾個下人,忙裡忙外半天也不走,老頭隻好躲在房梁上,等著他們離開,這一等,他就睡著了……
等他再醒來時,天已經快要亮了,廚房裡也早就沒有了人影,他急忙跳下來,去掀開那隻蒸籠,完了,酒也沒了,正當他無比沮喪的時候,一股微不可察地奇異酒香卻飄進了他的鼻腔,如此濃鬱,從未聞到過,雖然只有一點點,還被其他食物的味道混雜了,但他依然可以辨認出來……
很快他就找到了來源, 這酒香就來自蒸蓋,那上面沾染的濕氣,老頭用舌頭嘗了一下,那是之前完全沒有品嘗過的烈度,只有一點點,如若不是他嗜酒如命,又感官敏銳,是斷然察覺不到的。
後來,老頭自己用一壺酒放在蒸籠裡,試圖再蒸出那種美味的烈酒,忙活了一整個下午,也隻得到了兩口酒,最終老頭得到了一個答案,火候是影響釀造烈酒的關鍵,但他自己是弄不明白了,於是把這個難題交給了蘇解,希望這小子能讓自己有朝一日可以大口品嘗那種佳釀。
聽完老頭的講述,蘇解也算是弄明白了個中玄機,問道:“敢問老丈,這用來蒸的酒,有什麽玄妙嗎?”
老頭搖了搖頭,說:“並沒有,某兩次所蒸之酒雖有不同,但烈度卻差別不大,口味略有差異,卻都比之普通美酒都要好上數倍,你可先用劣酒嘗試,獲悉個中玄機再換上好酒試試。”
“多謝老丈傳授秘方,若來日幸有所得,必獻美酒於老丈!”蘇解彎腰行了一個大大的抱手禮,表示感謝。
“走吧,走吧,哈哈哈哈……”那老者念叨著,像是完成了使命一般,大踏步朝著外城的方向走去,腳步輕快,似是踏雪無痕,
“天若不愛酒,酒星不在天。
地若不愛酒,地應無酒泉。
天地既愛酒,愛酒不愧天。
已聞清比聖,複道濁如賢。
賢聖既已飲,何必求神仙。
三杯通大道,一鬥合自然。
但得酒中趣,勿為醒者傳。”
那天地間,只剩下老者的酒號,和飛濺的白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