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兩人前後數十米都沒人時他才加快了腳步到了余春霖身後。
“余阿伯。”
余春霖聽見呼喊聲側目去看,見到鄧青就咧嘴道:“是崇武的鄧青啊,咱們泉州的老鄉可就你我二人了,我聽說你病了還擔心了許久,方才在碼頭見到你都有些恍惚,你現在看著面色紅撲撲的想必是好了吧?”
鄧青一隻手扶著肩上的麻袋,一手拄著鐵鏟,道:“好了,我本來都到了閻王殿,結果閻王爺說我塵緣未了,有媽祖娘娘的庇佑,要我復活了解救咱們困在海外的大清子民,這不,我就活過來了?”
余春霖聽著鄧青邏輯清晰的話語和那比以前不知標準多少倍的京腔京調頓時愣住了。
他轉頭緊緊盯著鄧青,問道:“鄧小弟啊,我以前見過你爹,我記得你們家十分窮苦,你沒有上過私塾,也不識字,更不會說北方的官話,你怎麽……?”
鄧青瞥了眼滿臉驚懼的余春霖,道:“我方才不是說了嗎,是死而複生了,所以我現在不僅會說官話,還認字了。”
余春霖倒吸一口涼氣,咂咂嘴裡的鳥屎味,問道:“你說的是真的?”
鄧青點點頭,鄭重其事道:“當然,若非神仙賜福我豈能死而複生,一夜間百病全消,余阿伯,我告訴你,如今我還有千斤的神力,你看!”
說著鄧青將扶麻袋的手落下,在余春霖的腋下輕輕一托,余春霖就仿佛騰雲駕霧一般的離地一尺多高,可鄧青卻是臉不紅氣不喘,顯然是毫不費力。
等到余春霖兩腳踩到堅實的地面後仍舊感覺暈乎乎的,他心跳如擂鼓,目光灼灼的看著鄧青,問道:“你找我什麽事,想做什麽?”
鄧青咧嘴一笑,露出不同於其他華工的那潔白而整齊的牙齒,道:“我想造洋人的反!”
余春霖愣了,他咽了口吐沫試圖濕潤了乾的快冒煙的嗓子,追問道:“什麽?”
“我就是要造反!”
鄧青目光堅定的說道:“秘魯和西班牙的洋人鬼佬視我等華人如豬狗,咱們在島上死了多少人伱老伯也是親眼見了的,如此折磨要不了多久大夥都活不成。
俗話說兔子急了還咬人哩,我等不想坐以待斃便要放手一搏,也必須放手一搏!
秀才公,我有神仙賜福,死而複生,便要帶領眾華工推翻欺辱我等的洋人朝廷,建立一個我華人的樂園淨土!”
余春霖看著鄧青的侃侃而談一時間癡了,他回想起自己失敗的一生,拋下肩頭的糞袋,歎息道:“若是前幾日你與我這般說話,我只會將你當成瘋子,可是現在我等華人已經沒了活路……
哎,我余雨亭熟讀聖賢書,想要報效朝廷而不得,半生淒苦,本以為就要葬送在海外,不想竟然能遇到鄧公子這等胸懷大志的少年才俊,真是三生有幸啊!”
鄧青看著余春霖的故作姿態心裡暗笑,但還是想著戲文裡的樣子猛地拋下糞袋和鐵鏟,握住了余春霖乾枯的兩手,沉聲道:“先生乃是在世諸葛,有大才華,鄧某要成就王圖霸業,懇請先生出山助我!”
余春霖乾瘦發黃的臉膛透出了興奮的紅暈,他激動的撲通跪下,道:“雨亭得遇明主,必將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主公在上,請受屬下一拜!”
余春霖說著就跪下叩首,鄧青忙將他拉起,低聲道:“先生莫要露了行跡,島上一覽無余,小心黑鬼心生疑慮!”
余春霖忙側目去看,果然見到遠處的不少黑鬼監工都衝著自己二人指指點點了,更有許多華工也看了過來。
擔心引來黑人監工,余春霖和鄧青急忙重新背上糞袋朝著碼頭緩步而行。
走了幾步余春霖也穩定了心神,理清了思緒,他問道:“主公,您既然有仙人保佑,咱們就定能死裡逃生,只是不知你可有什麽計策招兵買馬,佔領此島,而後反攻秘魯?”
鄧青搖搖頭,道:“我正是不知道該如何做,這不是請你做軍師了嗎,還請先生教我。”
余春霖年輕時想要通過科舉改變命運,成為朝堂之上統治萬民的相公,可惜蹉跎了數十年的他沒有范進的好運,夢醒後的余春霖開始研究謀生手段,也染上了吃喝嫖賭的壞習慣。
余春霖自問自己對四書五經和二十四史都有不俗的研究,之所以沒有混出名堂只是運氣差些,此時鄧青的請教對於余春霖而言正是他自認為施展抱負的第一步。
既是為了自己的生存,也是為了真的做出一番事業,更是想要在鄧青面前體現出自己的聰明才智,余春霖也就當真琢磨了起來。
思索半晌,看著越來越近的碼頭,余春霖低聲道:“主公,可知陳勝吳廣乎?”
鄧青眉頭一鎖,隨即說道:“你是要我效仿陳勝吳廣起義的舊事?”
余春霖撚著頜下稀稀拉拉的胡須,說道:“正是,魚腹藏書、篝火狐鳴雖是尋常的手段,但是卻是最適合咱們這一批人的了。”
說著余春霖指了指前前後後正扛著麻袋奮力行走的華工們。
鄧青瞬間了悟,且不說這是一個迷信的時代,華工們又都是愚昧無知的文盲,就算他們都是高級知識分子,面對著如今地獄一般的遭遇,魚腹藏書和篝火狐鳴也會讓他們堅信不疑,只因為選擇相信才能有所寄托,看到生的希望。
“中國人不是不勇敢也不是真的麻木,他們缺乏的只是一個機會,一個領導者,哪怕這個領導並不很英明神武……”
余春霖輕歎道:“縱觀史書,那漢高祖成就大漢,手下能人中蕭何、曹參、樊噲、周勃等都是沛縣人,明太祖安定天下不也靠的一幫淮右布衣嗎,還有我大清太祖太宗入關代明,靠的也是滿蒙八旗,難不成這些小小鄉野之人便都是能人不成?
由此可見自古以來君子豹變的道理,千裡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人的本事是能歷練出來的,可是若沒有從龍的機會,誰又能從一介布衣成為朝堂相公呢?”
說著話余春霖的腰杆似乎挺拔了,他走到碼頭前的大天平前將麻袋內的鳥糞倒下,待到黑人監工檢查刻度示意過關後,他才提著麻袋轉身,站在不遠處等待著鄧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