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臨溜溜達達過來,在旁邊坐下,和歐夫子說起邱家,說邱家好像有不少親戚,好幾次看到去赴宴。
歐夫子就歎道:“邱家是有不少親戚,一年下來,不是這家女兒出嫁了,就是那家兒子娶妻了,許多遠房親戚也去,總之,喜喪滿月之類的宴席不斷。他們又能乾,從牙縫裡摳搜出的銀子,赴宴隨禮時卻是毫不吝嗇,所隨的禮金並不比年輕人少,眾家親戚都說二老人好。”
“方臨,對此你怎麽看?”
“這……就是面子光鮮。”方臨出言克制,沒說出打腫臉充胖子的話來。
“誰說不是?不過……”歐夫子指了下臉:“人啊,越是缺什麽,就越是重視什麽。”
此言一針見血!
方臨明白,歐夫子是說,邱婆婆臉燒毀了,從前可能沒少被人指指點點,故而反比別人家更在乎臉面。
這種東西怎麽說呢?不置身他人的處境,也不好以旁觀者的角度妄作評判,人家這麽做也未必不快樂,無需他去置喙。
說話間,一個麻衣相師過來了,此人瞎了一隻眼,穿著的舊麻衣長齊腳踝,踩著一雙無根破棉鞋,裸露在外腳後跟皮膚黝黑,粗糙得像老槐樹皮,一雙手伸向彼此袖筒,懷中抄著一根寫著‘算命’的旗子。
麻衣相師看了眼歐夫子,又看向方臨,微微躬身揖手道:“老先生、小郎君,可要算命麽?”
“老夫是讀書人,敬鬼神而遠之。”歐夫子從藤椅上坐起身,神色鄭重了些,搖頭道。
“我也不算。”方臨起身,還了個禮。
“那便罷了。”麻衣相師也沒多說什麽,又向前走去,看向辛老倌父子倆。
辛老倌父子倆在碼頭做活,中午回來吃飯,此時,就坐在門檻上歇著緩解疲累,還要待一會兒才去碼頭。
“老倌,我看你兒子還沒娶媳婦,可要我算一算麽?”麻衣相師問道。
“算的!算的!”辛老倌聽對方準確說出了兒子情況,連連點頭,道:“你替我兒子算算,看他哪年能成家?”
麻衣相識問了辛佑生辰八字,鄭重地取出工具,替他卜了一卦,又讓辛佑伸出手,看手相。
方臨離得不遠,也是看去,辛佑手背就像洗不乾淨的抹桌布,指甲很長,裡面鑲嵌滿了汙垢,指甲下端呈現出十個白色半圓。
或許是他不專業,倒是什麽也沒有看出來。
“令郎今年不成,明年也是一定能成家的。”麻衣相師說著,又對辛佑這雙手大加讚美:“令郎這十個白色比別人的明顯,比別人的大,寓意能摟個太陽、攏一片金光,好比抱堆金子,將來不說大富大貴,也能生活無憂。”
辛老倌聽了,樂得合不攏嘴,本有些歪斜的嘴,直接口水都流淌出來了,連忙一抹,問道這算命要多少錢。
“老倌你看著給吧!”
辛老倌便回去,很快又出來,給了一兩銀子。
麻衣相師倒也不驚,收下一兩銀子,兩手重新收起,伸向彼此袖筒,抄著旗子離開。
方臨目睹了全過程,看了下辛老倌,又看了下歐夫子。
對看不過眼的事情,歐夫子向來是見了就要管的,這次卻從始至終沒說話。
不過,當方臨看到辛老倌高興的樣子,似乎明白了什麽,只是,仍思緒翻湧。
‘平日裡,辛老倌舍不得吃、舍不得穿,精明算計著一分一厘,可這次算命就給了一兩銀子,這能換多少吃的?’吝嗇與大方,精明與愚昧,讓他思量著其中的道理。
等那麻衣相師走了,歐夫子問起辛老倌:“上次說的親沒成麽?”
“人家看不上我兒哩!”辛老倌如是道。
“唉!”
歐夫子感歎:“那家是商戶,也不過有著一間小門面,賣些吃食,若是在開國初年,這家和辛家結親都是高攀了呐!”
“夫子給講講唄!”方臨壓下紛亂的思緒,給歐夫子遞過竹筒,笑著道。
他挺喜歡這樣的話題,歷史社會風氣變化,從歐夫子口中娓娓道來,這可以加深他對整個大夏社會的理解,仿如看到那從保守到開放的滔滔大勢。
“你小子,就惦記著我肚子裡這點東西!”
歐夫子指了下方臨,接過竹筒喝了口水,果真講述起來:“從開國初年到如今,不僅是吃喝飲宴在變,婚姻大事也在變。”
“開國初年,等級森嚴,穿件衣服、用副碗筷都有定製,婚姻上自然也有嚴格規定,一般親屬不婚、同姓不婚、尊卑不婚、官民不婚、良賤不婚,誰與誰結婚,皆有律法,若有違法者罰之。如‘奴取良人為妻,則杖八十,良人娶了奴,則一同為奴,貶為卑賤一級之人’。”
方臨點頭,能想象到當時風氣。
在當時的社會背景下,士必然不願與農、工、商結親,農亦不願與工商聯姻,各守著各的,老死不相往來。
歐夫子還說了一則真實小故事:“永寧年間,也就是大夏第三朝,鳳陽府有個秀才,姓成,家有二女,長女已嫁了出去,小女待字閨中,喚作成秀婷,頗有些姿色,人也機靈,從小未學女工,讀了不少書,知書達理,落落大方。
成秀才千辛萬苦培養了小女,自然是要嫁個好人家的,哪曾想讀了些書的女兒,性格方面竟自主性便強一些,瞞著父母私下結識了一位商戶之家的兒子。
卻說這商戶,經營有方,很是有些產業,嫁過去了,絕對是吃不了苦的。這日,商戶備了許多聘禮來提親,還請了個當地知名媒婆,指望說動成秀才,成就一番好姻緣。”
歐夫子說到這裡,考較看向方臨:“你說這門親事能成麽?”
“依我看,以那時的社會風氣,必然是不成的。”方臨答道。
“是啊!”
歐夫子繼續講述:“商戶、媒婆剛進門,表明來意,就被成秀才轟了出去。
這是極無理的,商戶家、媒婆都覺得成家過分,說這豈是待客之道?成秀才卻道:‘待什麽客?我家書香門第,世代治學讀書,你卻把販夫走卒給我引進門來,分明是要害我家,哪裡是客’。
等轟走了商戶家、媒婆,成秀婷哭成淚人兒一般,埋怨父親將心愛之人掃地出門。成秀才正在氣頭上,拿了把掃帚就讓女兒身上招呼,邊打邊罵道:‘你個不孝東西,我費盡心思培養你讀書,也不指望你光耀門楣,你就是找個農戶來,我也認了,可找來家商戶,自甘下賤,讓為父情何以堪’。”
“方臨,你說這事,成秀才和成家女,誰對誰錯?”歐夫子又問。
方臨想了一下,道:“成家女談不上什麽錯;成秀才所作所為,也無可厚非,畢竟,為了所謂愛情,嫁去商戶,作踐的不是只是自己,還有家庭的名聲。”
“誰都沒錯,可不是麽?”
歐夫子笑了笑,道:“這是開國初年,咱大夏朝到了正德年間,在種種因素影響下,改了制度,商籍也可參加科舉,如此一來,商人不僅擁有大量財富,更有了國家承認的地位。時至今日,伱可能想象這帶來的影響?”
“士農工商等級制度打破之後,門第觀念想來也會迎來改變,一切以貧富論英雄,以積攢了多少財富論輸贏,不管了是何出身,有錢才是第一,這種觀念大概是延伸到了婚嫁方面?”方臨字斟句酌道。
“不錯, 孺子可教也。”
歐夫子又講了個真實小故事:“咱們洪泰年間,也就前兩年的事情,城中有個農戶,姓周,祖傳二三十畝地,雇了五六個勞役,除去種植水稻,另種有桑麻棉花等作物,搞得有聲有色,也算小有家財,有一子,名叫周孝元,還是我的學生,酷愛讀書,二十歲也考上了秀才。你說這條件不錯了吧?”
“自然。”方臨點頭。
“周家如此家境,周孝元又到了成婚年紀,上門提親者不少,媒婆說某某家有位姑娘不錯,又說某某家小姐待字閨中。
哪料周孝元都看不上,一一回絕了,原來,他偏偏看中了谷家的小姐,叫作谷彩兒。
要說谷家何許人也?乃是府城中有數的豪商,榮信商行的東主,有織造坊三座,船廠一座,做的是絲綿生意,還有一整隻船隊……家大業大,周家雖然也算殷實,與谷家相比卻是小巫見大巫,周家請人去谷家提親,卻連媒婆都給轟了出來,連罵:‘癩蛤蟆想吃天鵝肉,連個進士都不是、官身都沒有,也配去他家提親’。
你說這又算是如何?”
“只能說事隨世移,社會風氣變化。”方臨也是感歎。
‘這個時空的大夏,正如前世時空的大明,在中葉後,整個社會思想漸漸開放,商人走出社會底層,士農工商的界限模糊,錢開始向著權滲透,兩者相互交織,金錢至上的觀念開始興起。’他心中暗道。
又和歐夫子聊了一會兒,當學童開始上學,歐夫子忙起來,方臨也不便再留,回家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