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徐渭告訴何心隱,日本總共有六十多個國。聽起來很厲害,但一個國基本上相當於大明的一個縣。整個日本的人口在八百萬到一千多萬之間,但真正參與劫掠大明的,主要還是日本的九州島居民。九州島大約有十一個國,也就是十一個縣。人口大體在百萬上下浮動,約等同於目前蘇州府在籍人口的一小半。
日本在應仁年間,也就是距今八十年前左右,因為大明冊封的日本國王足利家族發生內鬥,各地群雄乘勢崛起。自此六十多國互相攻伐,生靈塗炭國將不國,鄉裡之間的豪強地頭更是橫行無忌。
所以倭人本身不是多大的麻煩,就算九州島全民皆兵來劫掠大明,也最多湊齊不到十萬人。而且九州島分裂已久,島中諸侯豪強彼此征戰不休。根本不可能擰成一股繩,集結兵力來東南進犯。因此真正能參與到劫掠大明的倭人,最多只有兩萬到三萬人左右。其中倭人武藝精湛善於使用長刀的甲士,被倭人稱作布西(武士)的,最多只有幾千人。
目前倭人來犯的主力多是來自於島津家及其附近的地區,島津氏巔峰時期擁有九州薩摩大隅兩國的控制權。後來因為家族內鬥分裂逐漸衰敗,讓地方的豪強乘勢崛起。這個地區因為沒有霸主故而征戰不休,大的豪強擁有大半個縣,小的豪強只是擁有一兩個堡寨或鄉鎮。不管是薩摩國的島津家,大隅國的肝付家,日向國的伊東家,都或多或少派遣了家臣參與到了倭寇之中。小的豪強更是覺得劫掠大明是暴富的機會,不管是搶到日本稀缺的物資,還是擄獲工匠醫生乃至普通的奴隸,都是非常可觀的收益。
九州島天下三分,實力最強的是大友家。其次是龍造寺家和島津家。東南的海盜和走私商,與九州島的割據勢力都有所瓜葛。比如徐海的背後是大隅國的霸主肝付家,陳東是薩摩國的霸主島津家,風頭一時無兩的巨寇蕭顯背後可能是肥前國的霸主龍造寺家。而汪直則更加厲害,他目前的盟友是坐擁九州東部三國的大友家,大友家擁兵數萬,在整個日本也是排得上名號的諸侯勢力。
大概說完了日本和九州島的情況,徐渭又喝了幾口酒,這才又大咧咧說道:
“不要成天聽著倭寇,就覺得倭人鋪天蓋地了。九州島一個二流豪強,手底下最多有幾百甲士,能抽出來近百個甲士來劫掠,就已經是大手筆了。等閑倭人士卒,跟大明的山賊海盜沒有本質的差別。
但倭人甲士確實不容小覷,幾名甲士統帥數十名烏合之眾,領隊斬將奪旗,只要成功斬殺了幾個百戶總旗,就可以輕松擊潰數百上千的衛所兵。
但是倭人甲士,總歸就那些人。根本損耗不起,而且野戰中確實所向披靡,但遇到破城攻堅,其武勇也就被抵消多半了。
倭人精銳數量稀少,也無法適應攻城作戰。因此主要還是依靠我大明的賊寇,只是不少地方官員為了冒領功勳推卸責任,誇大了真倭的數量或是對倭人的斬獲,才讓朝野產生了錯覺。”
何心隱聽完這些不由茅塞頓開,於是好奇問道:“這麽說來,倭寇本身根本不足為懼,真正把事鬧大的還是那些因為海禁被斷了財路的商人,以及被斷了生計官逼民反的漁夫和遊民?
徐渭笑了笑,整個上身徹底放松靠在了太師椅上,悠然說道:“也不盡然,倭人的作用其實是膠,把單薄的賊人給粘合成了大勢力。”用鄭曉鄭大人的話來說,就是“倭人藉華人為耳目,華人藉倭人為爪牙,彼此依附,出沒海島。”
“所以不少人的看法都偏頗了,要麽過分誇大了倭人的作用,覺得倭人簡直無窮無盡以一當百。要麽就是覺得倭人無足輕重,是華人賊寇拿來混淆視聽所用,在賊寇當中根本沒有分量可言。”
徐渭又指了指自己的腦袋說道:“但是,頭在整個身體中佔有多少的比重?但沒頭人可以活嗎?”
見何心隱搖搖頭徐渭又指著自己的心口說:“心臟才有幾斤重?沒有心了常人能夠動作嗎?
倭人倭土對於華人賊寇而言,就是起到了首腦心臟的作用。確實比重不高,最多也就在賊寇中佔據了十之二三的體量。常見的情況下,十個賊寇當中平均只有一個真倭,至於倭人甲士,更是數十上百個賊寇當中才會出現一個。”
“但有真倭甲士的賊軍,和沒有甲士的賊眾,完完全全就是兩種徹底相反的情形。”
徐渭告訴何心隱,若是沒有倭人精銳領頭衝鋒或者居中指揮,尋常兩百個衛所兵可以輕松戰勝三百名陣型散漫的山賊海盜。畢竟衛所兵的總旗和百戶以上,戰鬥力大體上是可以的,衛所兵向來是數十個披甲精銳,率領著幾百名猶如農夫的兵卒作戰。
一般情況下有幾十名武藝精湛的衛所軍官遠程射擊或者近戰搏殺,賊寇的軍心往往會迅速崩潰。而有著倭人精銳掠陣的賊寇,只要有一定比例的布西甲士參與其中,五十名賊寇可以輕松戰勝兩百名衛所兵!
講到這裡徐渭又哂笑一聲繼續說道:“江南的衛所武備廢弛,也是被之前的大勢所造就出來的。之前山賊海盜再猖獗,隻消被弓弩火器一輪攢射,甲士上前一陣衝殺,自然也就潰不成軍了。因此在這種環境下,大規模練兵強軍,改善戰力,只會引起朝廷的忌憚或是激起各方勢力的不滿,所以也沒有人會做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情。”
“而現在時移勢易,陰陽顛倒,萎靡的衛所兵只要被倭人精銳一近身,但凡斬殺了幾個帶頭的軍官,衛所兵就會一哄而散甚至自相踐踏。”
“再打個比方,倭人就如同硝石一般,在火藥之中確實佔比最少,但若是沒有了硝,火藥也就不可能造成太大的殺傷。因此你不能說火藥全是靠硝石,但也不能說硝石發揮的作用不重要。”
看見心高氣傲的何心隱被自己這番見地給懾服住了,徐渭心中大感快意,又伸出三根手指給何心隱繼續分析道:“倭人對華人賊寇有三大利,也可以說是對朝廷百姓有三大害,這是其他勢力都不可替代比擬的,說清楚這三點就知道倭患的本質為何了。”
“第一是,銷贓暴利。賊人的劫掠所得贓物,在大明本土很難成批量地轉手賣掉,就算僥幸有人接手,價格也會被壓的極低,導致風險與回報不成正比。
自海禁愈發嚴厲以來,大明的特產在日本售價騰貴。這種情形之下,比如一百斤生絲在大明也就五六十兩的價錢,到日本動輒可以賣到五六百兩左右,價格翻了十倍。絲綿在日本每百斤值銀二百兩,甚至紅線因為在日本非常匱乏,每百斤都可以賣到七十兩。至於鐵鍋、銅錢、水銀、川芎、甘草、繡花針等物品,價格更是貴到嚇人。就以最具代表性的生絲來說,在大明搶上一百斤銷贓的話,折半也就值個三十兩銀左右,根本犯不著以命相搏。但銷贓到日本去,最起碼也是四百兩的價錢,這種暴利一下子就讓綠林強盜們瘋狂了起來。”
“第二是,軍需補給。比如像火器、甲胄、弓弩這些違禁品,在律令森嚴的大明境內很難拿到充足的貨源。就算偶然搞來百十件,也根本形不成規模,但在倭人那裡,反正是群雄割據,只要有錢可謂是予取予求。因此只要有遠見的賊寇,每次都拿出一部分劫掠所得置換軍需武備,就可以以戰養戰越打越強。屆時甲兵堅船,弩銃硬寨,只怕比等閑官軍還要精良善戰,根本不是普通人可以想象的。”
“第三是,教學軍陣。兵書陣圖,在大明並不普及。只是掌握在將門世家或者士大夫手中,但倭人為這些華人賊寇提供了久經戰陣的老卒來整合隊伍。雖然倭人的陣型和旗鼓操練比起大明還是要落後不少,但只要多加操練形成陣勢,賊寇就徹底脫胎換骨了。沒有倭人操練以前,這些賊寇山頭只能說是賊眾。但經過了戰陣洗練以後,賊眾就蛻變成了正兒八經的軍隊。很多情況下只需要一兩個倭人甲士拿著扇子指揮,再配上十數名倭人老卒居中調度,就可以讓數百華人賊寇列隊成軍,以正規軍的打法來迎戰久疏戰陣的衛所雜兵了。所以在倭人介入以前,一千華人賊寇可以被幾百名官軍輕易擊潰。但在倭人介入之後,一千賊軍只要裡面有數十名倭人勁卒作為骨乾,就可以力戰數千官軍不落下風。”
“故而,倭寇如翅,華賊如虎。沒有翅膀的老虎,再是凶猛落入網罟也只是時間問題。而沒有老虎的翅膀,更是只能煽動起些許風浪,根本無關大局。而兩者結合,就是如虎添翼勢大難製了。更是華人如火,倭人如風,火借了風勢,方能氣焰囂張。”
說到這裡,見何心隱眉頭緊皺若有所思,漸漸開始信服了自己的看法。徐渭這才開始探詢問道:“你是不是覺得胡汝貞之前的自剖心跡太過刻意,反而顯得有些矯揉造作,故而他所謂的東南即將再出一個黃巢或者張士誠,你覺得這是他在危言聳聽?”
何心隱聞言訕訕一笑,但也並不做聲,徐渭知道他就是這麽想的,如此表態算是默認了。
不過也不能怪何心隱多想,胡宗憲這人有時候就是有些刻意,反而導致了他情感過於充沛的言辭無法讓人真心信服。本來何心隱對他的觀點還只是半信半疑,但被胡宗憲這麽唏噓感慨故作滄桑的表演了一通之後,反而最多隻信三分了,這就是言多必失的道理。胡宗憲從六七品的禦史之職驟然飛升到封疆大吏,養氣功夫終歸有些不到家。因為還不適應公卿為人處事的儀態氣度,有時候才會不經意間露出馬腳,讓有城府的人看出他的浮躁破綻。
徐渭知道替胡宗憲辯白不會起到什麽效果,所以也不廢話,只是從袖口中掏出了一本小冊子,扔到了桌上努努嘴示意何心隱拿來看看。
何心隱拿過來定睛一瞧,這本手抄並裝訂成冊的本子,一開頭幾篇文章的作者赫然是擔任過號稱小天官,也就是吏部考功司郎中這等要職的鄭曉鄭窒甫。鄭曉剛正不阿官聲極佳,尤為精通兵事,且善於獎掖後進提拔人才。楊繼盛就是與鄭曉過從甚密,得到了鄭曉的賞識提拔,才能入職兵部施展發揮自己出色的軍務見地。
鄭曉後來因為不肯順從嚴嵩的意志,從掌管官吏升降賞罰的考功司郎中被貶黜為和州同知。但是金子總會發光,由於鄭曉出色的軍事見地和組織才能。後來因為倭患頻發逐漸開始干擾到漕運這條社稷命脈的運作。朝廷還是隻得起複他為兵部右侍郎兼副都禦史總督漕運,成為了實權在握的漕運總督。何心隱一見這是大名鼎鼎鄭曉的高見,自然不敢怠慢,於是當下就仔細閱讀揣摩了起來。
鄭曉在其於嘉靖三十三年的奏疏中寫道,倭寇之中多有福建浙江及南直隸的勇悍無聊之徒,他們結黨效尤,苟活旦夕。若不早做打算,倭患必然日甚一日,禍害絕不遜色於北邊的俺答。
鄭曉又寫道,自己老家就在浙西,知道一些當地真實的情況。華人中有些膽氣謀略知道官府虛實的匪徒,往往為賊人充當爪牙先鋒,動輒聲東擊西據我險要,令官軍疲於奔命。這些在本土沒有資產更沒有前途的盜匪,毫無顧忌,所以可以拋棄底線幡從異類。故而倭寇以華人盜匪為耳目,華人盜匪以倭寇甲兵為爪牙,彼此依附,倏忽千裡出沒海島,官府根本抓不住這些對本地情況熟悉且流動性極強的“倭寇”。
而且鄭曉認為,倭患的根源也在於官邪政亂,地方官府上下包庇,寵絡貪酷,苛捐雜稅令小民饑寒交迫。而且海禁之下,走私頓生暴利,利孔既塞,亂源遂開。加入倭寇的人數越來越多,整個東南的凶徒、逃犯、被罷黜的胥吏小官、屢屢落榜的書生士子、以及各種原因不如意不得志的歹徒,皆樂意為倭寇之奸細,為盜匪之向導。群情洶洶,不堪忍受。弱者圖飽暖旦夕,強者奮臂欲瀉其怒。故而王直、徐海等巨寇由此而興,他們金冠龍袍,稱王海島。攻城掠地,劫庫縱囚,遇到文武官員就泄憤砍殺,誰也奈何不了這些巨寇,東南局面由此大壞。
看完了鄭曉的高見,何心隱又發現徐渭編輯的這個小冊子裡面,還有一些其他官員相關的論述。比如湖廣道禦史屠仲律認為,海賊之中,外夷不過十分之一,浙江福建本地盜匪佔據了海賊中的八成以上。雖然都稱作倭寇,其實主力還是逃亡在外的東南流民。海上豪勢陰陽窩藏,輾轉貿易,這才是亂源的真相。
更令人驚訝的是,朝廷對此情形也是有所掌握的。也不知道徐渭從哪裡搞來的秘聞,嘉靖三十四年,徐階向嘉靖皇帝呈上的密奏中說道。之前還以為倭寇是以真倭為主,但近來細訪才得知,為首者俱是閩浙積年販海劇賊,其中真倭不過十分之三,而且還是華人海賊雇傭而來。倭人見得利甚厚,故而舊者不去,從倭國本土而來的新者源源不絕。而沿海無賴貧民為之誘惑脅迫,故而其黨羽日繁,勢力愈發猖獗。
看完這些內幕消息,何心隱就知道,胡宗憲的說法絕非誇張。東南的局面再不加以控制,民怨鼎沸,隨時就是一個揭竿而起的末日景象。
想到這裡,何心隱不由沉聲問道:“需要我來做些什麽,盡管吩咐。”
徐渭倒是無所謂的一笑,擺擺手說道:“現在已經好很多了,徐海先前火並了這麽多股海賊,也算傷到了賊寇的元氣。最危險的時候已經過去了,現在就看江南豪紳和那位徽王爺汪五峰的臉色嘍。”
“不過關於這汪五峰,最近倒是有個極大的進展,搞不好東南的局面會因此而大振。”徐渭又犯起了老毛病,賣弄且故作神秘的說著。
何心隱見徐渭這麽一副欲說還休遮遮掩掩的樣子,也不打算過多追問,遂了徐渭的意願。只是淡淡一笑就拿起了酒杯,與徐渭再次暢飲了起來。
正在兩人推杯換盞談笑試探之間,樓下忽然起了極大的動靜。喧鬧摔打之聲使得兩人不由轉移了注意力,起身往樓下一瞧,方才得知了原委。
原來樓下來了幾桌子軍士,酒喝多了以後,耍起了性子。臨走之前不給店家付錢也就算了,還反手將前來結帳的店小二給打了一頓,順手摔砸了些物件。
徐渭被狠狠的掃了雅興,也只能氣哼哼的下樓來一探究竟。只見酒樓掌櫃的急切的要哭了出來,又不敢伸手去拉架,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家的夥計在地上抱頭挨揍。
徐渭見狀也不好袖手旁觀,只能大喊了一聲住手。醉酒的軍漢們明顯愣了一下,把注意力轉向了這個衣著簡樸的白胖書生。雖然知道書生並不好惹,但借酒壯膽,有幾個脾氣暴躁的粗漢還是跟徐渭推搡拉扯起來。何心隱見狀也不好不管,而且生平也最瞧不起這些借勢欺壓良善的行徑。何心隱一怒之下不由動用了真功夫,抬手之間使了內勁,拳腳並用之下眨眼功夫就打飛了兩三個膽敢冒犯徐渭的軍漢。這下讓其余的軍漢也動了火氣,警惕之余下意識就拔出了刀子,左右夾擊合圍住了何心隱。徐渭見到這個陣仗,氣的嘴都開始哆嗦起來。大庭廣眾之下這些軍漢就敢對士子亮刀子,簡直沒了王法!但也怕事態進一步失控,幸虧臨出門前帶了總督府的腰牌,不然事到如今還真就沒了計較。徐渭隻得拿出腰牌喝令這些軍漢不得在此生事,軍漢們一見到腰牌就知道惹了不該惹的人,相互之間面面相覷一瞬間酒醒了三分,也就沒了頭先那股子囂張氣焰。
徐渭見到軍漢們害怕了,也暗暗地松了一口氣。隨即板著臉問清了這些軍漢的來路名姓,就讓他們歸營去了。徐渭見這些軍漢走遠了,也不搭理酒樓掌櫃的連連稱謝,信手要來了紙筆。先是以總督府的名義開了條子,讓酒樓掌櫃憑這個去總督府領取賠償,至於掌櫃的有沒有這個膽子去總督府一趟這就不關他徐渭的事情了。緊接著又寫了一封信函,說明了具體情況,回去的路上親手遞給了胡宗憲的親衛。
“怎麽,徐大俠就如此急公好義?愛民如子?”何心隱見徐渭大費周章還專門給胡宗憲匯報了這件小事,不由好奇的同時也隨口揶揄了一下他。
只是徐渭面色凝重,沉聲說道:“千裡之堤,潰於蟻穴。屯駐在嘉興總督府周邊的這幾千人,為總督親轄中軍都指揮使司,已經是從整個東南衛所中優中選優的精銳了。甚至可以說是整個東南唯一的可戰之軍,軍餉賞賜也遠非其他軍戶可比。要是連這支精銳的軍紀都維持不住的話,那麽整個東南的兵備也就再不用救了。”
何心隱聽完徐渭這憂心忡忡的話,也不由陷入了沉默。誠然,雖然今天的事情只是一件小事。但也充分的反映出了這支精銳之師的驕橫不法,如果不及時整治的話,只怕到了戰場上,會暴露出意想不到的禍端。
驕兵必敗,自古皆然。出了這個事情徐渭的談性瞬間也就淡了,兩人自是各自安寢去了,一夜無話。
第二天,昨晚的事端發酵開來,整個嘉興城都沸騰了。原來胡宗憲是個夜貓子,大晚上的也不知道在忙什麽沒有歇息。收到徐渭的消息以後,胡宗憲火速行動,連夜傳令從軍營中抓捕了那幾個領頭鬧事的軍漢。也沒有多的廢話,乾犯軍法,斬首示眾。
非但沒有理會軍中的求情,就連自己的親信中軍都指揮使戴衝霄他都沒有給留情面。反而把這幾個軍漢的上司同袍杖責的杖責,貶官的貶官,最輕的也是罰俸。借著這次機會,胡宗憲好好的整頓了一番軍中的風紀。殺了殺自剿滅徐海以來,軍中日益滋生的那股子驕慢歪風。
看著被懸掛起來,那幾個死不瞑目的腦袋,何心隱不免長長的歎了口氣。徐渭反倒是輕快了不少,本來昨晚他還擔心胡宗憲不會同意他借題發揮從嚴治軍的提議。沒想到胡宗憲落實起來比他預想的還要嚴厲幾分,找書苑 zhaoshuyuan 有這幾顆腦袋的震懾,想必短時間內軍中再就不敢造次。
看著徐渭一臉無所謂的樣子,何心隱稍稍有點不悅,隨口譏諷說道:“都說慈不掌兵,但也多多少少得有點愛兵如子的情懷吧,哪怕是裝裝樣子。我也打聽了打聽,這幾個漢子雖說蠻橫不法,但也是實打實戰場上多有斬獲的猛士。殺雞儆猴也就算了,但能不能多少有點悲憫之心啊?”
徐渭知道何心隱面冷心軟,聽完這話倒也不惱。只是唏噓說道:“那你也打聽打聽,他們斬獲立功以後的賞賜和日常的餉銀。賞給的最厚,那麽罰也相應給的最狠。韓非說刑德二柄不可失,德之前已經足夠了,現在彰顯刑罰,也是應有之意。若是我先前不曾厚賞猛士,如今行此嚴酷軍法,那倒也算是我等薄待了軍卒,心中有愧自然悲戚。如今卻是賞罰分明,公允無虧。我心中坦蕩,無愧無悔,亦複何言?為了大軍的根柢穩固,就算是要用到我徐某人的腦袋,又有何妨呢?所以何必作婦人之態,坦然應對足矣!”
見徐渭把自己說成了婦人之仁,何心隱也只能無奈的搖了搖頭。徐渭行事這般酷烈淡漠,又好詭計詐術。雖然心懷社稷蒼生,但也擺脫不了毒士的本質。而且何心隱始終認為,徐渭總有些下意識的假公濟私。許是之前壓抑蹉跎了太久,現在徐渭對於這些膽敢冒犯自己的人,總會想盡辦法報復整治。若是之前那幾個軍漢不曾衝撞了他,或許也落不到如今這般下場。只是亂局之下,手段不狂猛一些,又怎能掃蕩的了沉屙積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