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時來他們終是踏上了南下的流放旅途,而平日裡車水馬龍熱鬧非凡的徐府,也自此開始閉門謝客。
徐階開始稱病不出,雖然這次他涉險過關,但無論是情緒抑或是名譽,都受到了非常嚴重的打擊。所以他也並非裝病,憤懣憂鬱之情令他寢食不安,甚至發展到了連續數月“臥不貼席”的地步。
嚴黨這次雖然沒有取得全勝,但也向朝野證明了他們是一頭傷而不死的猛虎,隨時都有能力擇人而噬。皇帝廷杖發配重懲了吳時來等三人,卻將前福建巡撫阮鶚僅革職為民。這釋放出的信號不言而喻,皇帝再是敲打嚴嵩,也絕不會讓徐階在短期之內替換取代他。徐階正是完全看懂了皇帝的暗示,這才開始韜光養晦居家養病去了。
很快,端午節將至,門庭若市的嚴府迎來了一位不顯赫的貴客。胡須已經頗具規模的高拱,乘著過節的名義,前來嚴府拜謝嚴嵩的提攜之恩。
自從前年與嚴世蕃結下善緣以後,嚴嵩投桃報李,在其運作之下,高拱將要從侍讀升遷為翰林侍講學士。而陳以勤也跟著沾光,升任司經局洗馬兼翰林侍講。與其說是提升他們的官職,不如說是進一步穩固裕王的地位。嚴嵩作為老牌清流名士,觀念上還是偏向於無嫡則立長的正統思想。
見到嚴嵩以後,高拱趕忙上前拜見。嚴嵩讓自己的孫兒上前將高拱攙扶起,並破格讓其陪坐側旁,足見首輔的抬愛禮遇。高拱比嚴嵩年紀要小上三十多歲,就連高拱的父親也比嚴嵩小上幾歲,且還晚於嚴嵩四屆才中的進士。所以高拱在嚴嵩面前,是貨真價實的子侄輩。
嚴嵩與高拱的父親也曾同朝為官,只是互相不怎麽熟悉罷了。不過總歸有些交集,嚴嵩不免提及了與高父往來時的一些趣事,談及了高嚴兩家都熟悉的故舊友人。尤其是高拱的兄長高捷,曾經擔任過從三品江西布政使司右參政,嚴嵩對其印象深刻。不僅對其稱讚有加,甚至還暗示可以將回籍閑住的高捷重新起複。
不過高拱知道以自家兄長的暴脾氣,就算重新起複也會再捅出簍子來。而且他對嚴黨意見很大,想必也不願接受嚴嵩的提拔。所以高拱隻好委婉的聲稱高捷長年征戰,奔波忙碌積勞成疾,根據醫囑需要靜心調養,謝絕了嚴嵩的好意。
既然如此,嚴嵩也就隻好作罷。不過兩人還是相談甚歡,尤其是高拱轉達了不少裕王殿下對嚴閣老的推崇讚歎之語,哄的嚴嵩極為開心。
嚴嵩畢竟到耄耋之年了,榮華富貴再也享用不了多久。因此其更重視的反而是身後名聲以及後世子孫的福祉,這也是他為什麽如此重視裕王和高拱等人的原因。
不過外面還有許多在恭候嚴嵩召見的來訪者,畢竟不是所有人都有高拱這般特殊且超然的地位。該說的話已說到,自己就應當告退了,於是高拱主動提出告辭。嚴嵩見狀不免稍作慰留,表示高拱再留一會兒不妨事,外面的訪客自會有人接待安排。高拱朗聲笑道:“樞輔且還是饒過小子罷!小子還是不做這等惡人了,外面鮮彩崢嶸之輩何其多也,一個個目射精光盯住小子。只有大雞昂然來,小雞方能悚而待。小輩若是再消磨英豪光陰,只怕要被群起以神槌碎首了!”
見高拱以韓愈孟郊合作的鬥雞聯句打趣,調侃嚴嵩的威嚴傲態,外面賓客對於他獨霸嚴閣老的痛恨不滿。嚴嵩聽了就覺得非常應景有趣,將當下人情總結刻畫的入木三分。所以非但不怪罪,反而為之破顏大笑。不僅破格起身送了一送,還讓自家的孫兒嚴紹庭親自將高拱送出了嚴府大門。
正所謂英雄惜英雄,嚴嵩作為素有急智的大才子,自然也欣賞抬舉高拱張居正這等聰穎機敏的翰林後輩。嚴嵩若是不論公德,單說私底下的做派和私德,都是非常端正親和的宿老典范。
京師的夏天,總歸比不上江南炎熱。東南如今還在因汪直被捕而動蕩,其持續影響哪怕過去了小半年,卻依舊令胡宗憲和徐渭他們頭疼心焦。
一場突如其來的福建倭亂,打亂了所有人的陣腳。正月裡一大群倭寇進犯福州城郊,剛剛上任的阮鶚無力抵抗,最終令其大掠而還。而身在杭州的汪直,因此又被官府給遷怒了。
福建加急的塘報,很快就傳到了總督手中,進而浙江高官就都知道了。胡宗憲的反應還是很快的,誘騙汪直去了杭州,把黑鍋留給了王本固。胡宗憲真想要保汪直,肯定會將其一直保護在總督府裡,一旦事有不諧就會唆使其出逃與岑港的船隊匯合。
不僅如此,福建出事的消息傳來以後,胡宗憲還將自己給汪直稍作求情的奏折給追了回來。另寫了一份措辭完全不同的奏疏,聲稱汪直等禍首罪在不赦,幸自來送死,實乃朝廷之福。汪直等人惟廟堂處分發落,臣等當督率兵將殄滅王滶等余黨:
本來王本固還可以裝聾作啞,但是福建事變,使得他不得不表態。逮捕汪直其實是吃力不討好的事情,而且非常容易被汪直在江南的黨羽報復。更會引起輿情上的非議,但若是不盡好禦史的本分,只怕朝廷也不會輕易放過自己。嘉靖三十三年皇帝對汪直的定調,別人不清楚他還是知曉的。所以隻好按照朝廷的規矩,依法辦事逮捕汪直。
收到消息的王滶則屢次與胡宗憲溝通未果,反而發現自己和大友家派來的使團,被官軍給層層包圍了。於是王滶先行打算突圍,卻被官軍擊退。既然官軍打算把事做絕,絕望且氣急敗壞的王滶再也就不客氣了。直接把胡宗憲送來的人質,高階武官指揮夏正給活活凌遲開膛剖腹公然虐殺了。可憐的夏正就因為輕信胡宗憲,最終落得了死無全屍的下場。所以有時候強出頭討好上官,也是需要把握分寸的,更得會審時度勢。不然興衝衝上前成了人家的犧牲棄子,屆時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就算再是怎麽悔恨,也是毫無意義的。
這下雙方徹底失去了轉圜的余地,胡宗憲也迅速調兵遣將,發兵一萬進攻王滶的駐地舟山岑港。
大軍總共分成五路鎖死了岑港,其中水軍兩路,控制住了岑港水道的南口和北口。陸軍則分為南北中三路,其中北路軍和中路軍都是西南調遣來的客兵。南路軍則是由戚繼光統領的三千紹興兵,也就是他提出要訓練的那些浙江本地散兵遊勇。
只是戚繼光此時並不受重視,陸軍中的南路軍完全就是可有可無的存在。奇怪的是,被譽為江南乾城的俞大猷,這次竟也被胡宗憲安排指揮堵截敵軍突圍的水上機動兵力,失去了陸戰的指揮權。
這次進攻岑港,總指揮由總督府直轄親軍,中軍都司指揮使戴衝霄擔任。只不過進攻的態度非常存疑,三月開始第一輪總攻。被人家稍稍一輪火器攻擊和機動兵力的反衝鋒,大軍就全面撤退了。
戴衝霄成天只是炮擊襲擾敵營,卻不押上陸軍主力與敵軍決戰。戚繼光屢次主動請戰,人家都是各種找理由推脫婉拒。脾氣急地位高的俞大猷,索性找上了胡宗憲要個說法。而胡宗憲給他的解釋卻是差點沒把俞大猷給活活氣死,胡老爺給他說了一句“惟坐困,不憂不全勝也。”打仗哪可能沒有死傷?對方火器精良據險而守,而且因為這裡是島嶼並非陸地,物資上也不可能做到完全斷絕敵方的補給。
確實可以等到消耗完對方的火藥鉛子再全面進攻,但是那就不知道要等多久了。不過人家胡宗憲是總督軍務的大老爺,既然制定了這種保守耗時的全勝戰略,那麽就算俞大猷再不滿意也只能接受。
聰明的戚繼光很快就察覺出了胡宗憲詭異的消極態度,照理說目前的陸軍主力北路軍和中路軍,都是從四川、貴州等地調遣過來的客兵。先前這些客兵一直是由俞大猷指揮,並且率領他們渡海乘大雪天殲滅了從龍山、雁門嶺流竄到舟山的倭寇。俞大猷與這些客兵已經磨合的非常好了,也帶領他們打過勝仗得到了客兵的信服。臨陣換將這是大忌,別的文官可能不懂,但久經戰陣頗有勝績的胡宗憲不可能不懂這個道理,不僅如此甚至還說出追求全勝這種書生之見。那為什麽胡總製近來如此反常呢?戚繼光想到這裡不由皺緊了眉頭百思不得其解。
不過既然知道了胡宗憲又有著不為人知的圖謀,且他有心拖延岑港剿賊的進度。戚繼光就明白自己繼續待在岑港不會起什麽作用了,只能浪費光陰而已。
剛好,四月份春汛之時,有倭寇大舉進犯台州。戚繼光立馬主動請纓追剿來犯之敵。胡宗憲見他如此積極主動,就同意他帶著自己麾下的三千紹興兵丁先行離開岑港,前去台州支援當地官軍。四月二十三日,戚繼光點齊本部兵馬渡海返回台州。然而剛剛抵達,就得到消息倭寇已離開台州轄境去往溫州地界了。
戚繼光隻得率部奔襲,於二十七日晚抵達樂清。休息了一晚第二天繼續追擊敵寇,翌日大雨如注,戚繼光知道行軍不能過於著急,所以也隻得命令軍士就地修整用飯,等到雨小了些再說。
戚繼光嚴令士兵將校一律不得闖入民宅避雨,這個舉動一下子把準備大出血犒軍的本地鄉紳給整不會了。在鄉紳們看來,官軍敲詐一些酒肉錢財,再給騰出些地方歇息一陣,只要再不提出過分的要求就算是謝天謝地了。本地士兵還好,過境修整最多是敲詐勒索一番。外地來的客兵就恐怖了,因為方言不同溝通不暢,且沒有鄉誼的牽絆顧忌。不僅會闖入民宅搜刮劫掠,甚至還有可能奸淫猥褻婦女壞了內眷們的名節呢!
所以見到秋毫無犯只在野外休整的戚繼光所部,反而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了。在被拒絕了上貢酒肉犒軍的請求以後,鄉老們隻得懇請戚繼光最起碼接受邀請,來當地大戶的宅邸避雨,務必將其款待一番。
沒想到戚繼光還是斷然拒絕了,只聽他慨然說道:“小可在此謝過了諸位賢達,但鄉親們好意只能心領了!為將者若不能以身作則以誠感誠,怎可能令行禁止?既然小可下令,命眾多軍士冒雨休整,那小可怎忍心獨自拋下同袍去避雨呢?”
聽了這話,周邊鄉民無不感慨服膺。有的情緒充沛之人,甚至還激動到跪下,紛紛懇請加入到戚將軍麾下,保衛家鄉還親人一個太平!
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士兵們看到自己從被鄉民們視如蝗蟲的討厭鬼,一瞬間轉變成了人人推崇擁戴的“義軍”。心中似乎頓時生起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一掃先前的疲憊懨懨之態。
很快先行的探馬來報,倭寇已渡過甌江焚劫了盤石衛的烏牛。第二天,戚繼光率兵趕赴該處。當天午飯後,戚繼光對本次作戰進行了部署。經過研判以後,他決定兵分三路,三路進兵。倭寇見戚繼光所部聲勢浩蕩,隻得先行奔過館頭,率先渡過了甌江的支流烏牛溪。憑溪為險抵禦官軍,打算來一個半渡而擊。
戚繼光知道倭寇可不是宋襄公,不可能任憑官軍主力安然渡過溪水,而且這倭寇中明顯有知兵之人。這兩天剛剛下過大雨,周邊河流水勢暴漲,官軍看見湍急且深邃的溪水,不免未戰先怯了幾分。
眼瞅著自家部隊士氣動搖,按耐不住的呂光午率先出來請戰,他本是紹興當地的名門望族出身。又素以武勇聞名於鄉裡,只要他帶上一批精銳率先渡河衝鋒,只要憑借他的武藝撕開一道口子,這些紹興官兵自然就會鼓起勇氣跟隨他一擁而上。
只不過戚繼光否決了他的提議,因為一支軍隊不能依賴將領或者個人的武勇來驅動,所以這次身為主將的他不會帶頭衝鋒,也不會讓呂光午打頭陣,只聽他吩咐道:“呂先生稍安勿躁,你且與本將一同留在中軍,之後若是先鋒受挫,你再帶領預備隊壓上去也不晚。目前先讓我軍的幾隊精銳上前打個頭陣,剛好看看這些時日以來訓練的成效罷!”
呂光午聞言也只能聽命,戚繼光隨即命令最精銳的幾隊官兵總計百多人負責打頭陣。由隊長湯加一等勇士率領先鋒部隊強渡湍急的烏牛溪,倭寇一見官兵如此悍勇,竟然敢於渡河搶攻,未戰就先怯了幾分。戰鬥往往就是這樣,狹路相逢勇者勝。一旦悍不畏死膽氣奪人,常常能以弱勝強以少打多。戚家軍的先鋒部隊不要命一般的衝了上來,絲毫不顧敵軍密集的箭雨,硬生生給大部隊撕開了一個可以渡河登陸的口子。
這百余先鋒都是體格健壯,戰力卓絕的精銳。故而戚繼光也將軍中的重甲統統調配給了他們,身披重甲的猛士任憑流矢射在甲衣之上叮叮作響,這些無法穿透防具的箭矢此時就如同蚊蠅一般弱小。見到前列的敵寇被先鋒殺的節節敗退,戚繼光這才命令大部隊開始渡河進攻。官軍最擅長打的仗就是順風仗了,一見自家前鋒啃下了硬骨頭,官軍的主力自然也就隨之振奮英勇了起來。
戚繼光日常嚴酷的訓練在此刻發揮了無與倫比的作用,體力耐力都得到充分強化的官軍。一擁而上反覆奔跑衝鋒,根本就不知道疲憊為何物。往複衝鋒了五個來回,直接將敵寇的軍心徹底崩碎。哭嚎的真倭假倭們紛紛四散奔逃,不是自相踐踏就是慌不擇路衝進湍急的溪水裡。最終戰後清點,單是斬獲的首級就有二十余顆,救出被擄掠的男丁婦女三百余人,而官軍方面則僅僅隻陣亡了三人!不過這三人中卻有帶頭衝鋒的隊長湯加一,他身先士卒鼓舞軍心,最終還是因為太過勇猛導致他成了敵寇的眼中釘,被群起而攻這才傷重不治了。戚繼光難免有些痛心,惋惜這位得力屬下英年早逝。不過身為主將,他沒有太多的時間來放縱自己的情緒,畢竟清點完戰果以後他還有太多的事情要親力親為一一照應。
潰散的敵寇有不少跑進了前方的山林裡,而另一部分敵寇則已聞訊趕來,在甌江的對面虎視眈眈。只不過見到戚家軍嚴陣以待,不敢貿然進犯罷了。此時太陽已經落山,夜晚搜山是兵家大忌,所以戚繼光只能放棄追繳山中殘寇的打算。在山下扎營,嚴密防范可能出現的夜襲狀況。
第二天一早,戚繼光派遣了部隊進山搜剿,但收效甚微,只是捕殺了幾人。山中地形複雜也不能苛求太多,所以盤算了一下,知道現在自己兩面都是敵人,非常容易被前後夾擊。而且潮水上漲,營地面山背水,也容易被水患所影響。
因此只能下令撤出陣地,而在甌江對岸的敵人見戚繼光撤走,就出動了船隻接走了這些逃到山中潰散的賊寇,一並出洋逃跑了。四月三十日這次小勝之後,戚繼光所部還來不及休整,就又要趕赴下一個戰場。
根據探馬來報,有倭船八十余艘,倭寇四千多人又在周邊四散剽掠。其中一半左右的倭寇流竄到了盤石衛的北鬥門。戚繼光隻得立馬率領疲憊之師趕赴盤石,於五月初二抵達了北鬥門十裡橋一帶。
這個時候危險已經悄然來臨,狡詐的倭寇藏在周邊的民房之中,緊緊握住火銃和弓箭,等待著伏擊戚家軍的最佳時機出現。戚繼光很快就意識到了周遭的不對勁,安靜的太過異常,於是他立馬派遣少量精銳在周邊搜剿偵查,打算探明敵情以後再做具體部署。果然,倭寇在周遭藏匿了幾個鼓手,以擊鼓為號,打算半道殺出截斷戚家軍的行軍隊列。眼明手快的陳國用一看到鼓手,就立馬點燃火繩端起鳥銃射擊,擊斃了對方。一聽到槍響,周遭埋伏的倭寇立即被驚動了,全都蜂擁殺出,打算先聲奪人壓製戚家軍。戚繼光一見這個陣仗不由笑了,若是倭寇繼續耐下性子藏匿對峙,自己難免還要費些功夫。現在這般火急火燎殺了出來,那就成了白送人頭的跳梁小醜了。只見戚繼光隨便吩咐幾句,鼓號就紛紛響動了起來。戚家軍按照日常的訓練,根據鼓號傳達的指令迅速列好防禦陣型。手持盾牌的士兵列在最前為同袍們提供防禦,而弓箭手和鳥銃手在盾牌的保護之下列隊站好瞄準敵人,默默等待著敵軍進入射程。
倭寇一擁而上衝了過來,戚家軍嚴陣以待絲毫不慌。隊長們紛紛等到倭寇足夠靠近以後,方才命令手下士卒張弓點火。倭寇也並非什麽精銳之師,毫無章法且密集的衝鋒隊伍,被密集的箭矢和鉛子擊倒了一片之後。倭寇連繼續冒死衝上來展開白刃戰的勇氣都沒有,就開始潰散了,紛紛往周邊的農田亂跑逃竄,以求躲開戚家軍的遠程攻擊。
當然若是一般的官軍,肯定不會仔細偵查,一旦貿貿然鑽進倭寇的伏擊圈,只怕會被打的四散奔逃哭爹喊娘了。在整個江南,能夠服從號令規范作戰的部隊寥寥無幾。官軍與倭寇的交戰,常常就如同民壯械鬥一般混亂無序。所以根本不是倭寇有多強,而是官軍實在太稀爛。一旦倭寇遭遇了戚家軍這種訓練有素的準正規軍,就只有白白挨打的份了。
其他的倭寇見到伏擊失利,也只能潰退到周邊的高地白塔小嶺一帶,在高地據險堅守,同時吹螺舉火,用聲音和狼煙聚集四周的倭寇。
戚繼光一看就知道這群倭寇裡面有知兵之人,若不是倭寇散漫無法嚴加操練,恐怕這次會是一場慘烈無比的血戰。這個知兵的倭寇首腦,先是圍點打援設計埋伏自己。伏擊失敗以後更是不慌不忙,啟動了後備預案,退守到之前勘查好的高地堅守待援。同時用狼煙號聲聚集周邊的友軍,讓官軍心生顧忌不敢貿然搶攻。
這倭寇首腦的指揮才略臨機應變,戚繼光認為最起碼與自己不分伯仲。但之所以自己能夠佔據優勢,還是贏在了日常的練兵之上。將領的想法謀略再好,但麾下士兵無法聽命落實,照樣也是紙上談兵空中樓閣。只是自家的三千多士兵當中,也就充當先鋒和壓陣督戰四五百人尚算堪用,其余的也不過是可以跟著搖旗呐喊打順風仗的幫閑而已。按照平日裡的訓練站在原地結成防禦陣型放箭開火倒是勉強可以,但若是帶領著他們前去衝鋒搏殺,只怕依舊會半途崩潰繼而亂成一團四散逃命去了。
想到這裡戚繼光也只能無奈的搖了搖頭,放棄了強攻倭寇主力的打算。所以也只能眼睜睜的看著倭寇主力有序撤退,返回船上。而奔襲多日的戚家軍也必須得到休整了,因此戚繼光下令全軍於十裡橋附近的村落就近扎營歇息。
從五月初二休整到了初五,終於十裡橋附近又出現了兩千多名倭寇。戚家軍剛一出擊,倭寇就迅速撤退,繞道返回船上。戚家軍多次挑釁,試圖激怒倭寇主動來攻,但倭寇根本不為所動。戚繼光這下徹底確信自己這是碰到用兵的高手了,對方會持續試探,通過不斷的襲擾來尋找自己防禦體系的漏洞。一旦陷入到對方的節奏當中,只怕己方會變的非常被動。
果然如戚繼光所猜想的那樣,對方開始了不間斷的襲擾。初九日,倭寇進攻甌江對岸不遠處的寧村所,戚繼光派兵前去支援,對方連夜退走。第二天初十日,倭寇聚集四十余艘戰船,再次進攻盤石衛。見戚繼光防備嚴密,也不戀戰,立即調轉船頭向甌江下遊駛去,想要誘惑戚繼光追擊。戚繼光才不會上這種當,自然是喝止了貪功的下屬,任由倭寇撤走。十一日,倭寇繼續在周邊遊蕩劫掠,試圖擾亂戚家軍的節奏。兩位用兵高手,就這樣開始隔空對弈較量,相互往來試探,彼此見招拆招。
戚繼光知道不能再繼續被動防禦下去了,只有千日做賊沒有千日防賊的道理。必須從對方預設的節奏當中擺脫出來,形成你打你的我打我的局面。不然必然會被對方的不斷襲擾所拖垮,因此必須當機立斷另辟蹊徑了。戚繼光冥思苦想許久,終於找到了對方的一個破綻,那就是水戰!敵軍之所以能夠神出鬼沒,令官軍疲於奔命,其機動性的保障完全來源於船隻。因此只要迫使對方水戰,盡可能摧毀敵方的船隻,就可以有效減弱對方的機動力,充分殺傷敵方的有生力量,進而達到戰略目的。
想到這裡戚繼光說乾就乾,立馬吩咐下去,開始搜集水戰的船隻,同時令手下部將開始準備火油等物資。第二天協調好友軍以後,戚繼光兵分兩路,從水陸兩方夾擊倭寇。果然敵軍被突如其來的水上突襲打的猝不及防,只能且戰且退。但倭寇的首腦也絕非尋常,只見他當機立斷,命令船隊中的大船與官軍的水師進行纏鬥,負責斷後任務。而大部隊則乘坐小船撤退,憑借著小船的機動性迅速脫離包圍圈。戚繼光見狀也沒有更好的辦法,只能讚歎對手的果決與明智了。
戚家軍沿江窮追不舍,將敵軍的大船一路追擊至甌江口的小崎山。戚繼光知道不能放縱倭寇的大船逃走,這次不把對方的機動力量重創,只怕以後永無寧日。因此戚繼光也急了眼,只見他仔細觀察了許久,然後突然站起身來親冒矢石,張弓搭箭、一發就射中了敵軍大船的舵手。而他手底下的材官劉意,更是用鳥銃射殺了敵船的櫓手。霎時間這艘大船就失去了方向與動力,完全處於被動挨打的境地了。主將如此神勇,官軍自然軍心大振。
於是戚家軍乘敵方慌亂無措之際,紛紛開船靠近加入到了圍攻序列當中。一時之間火箭如雨,有如流星一般墜向敵船。敵軍的福船、蒼船等主力巨艦,陸續起火燃燒。有不少被燒成火人的倭寇,紛紛跳水自斃。哭嚎之聲響徹天際,屍體和碎木板鋪滿了整個江面。最終清點戰果,本次戰役共斬首四十余級,俘虜二十余人,溺斃燒死無算。只不過終究還是讓敵軍的主力部隊乘坐小船逃出生天了,這次戚繼光與這位不知名姓的兵家隔空鬥法,最終還是不能取得大勝的戰果。只不過戚繼光終歸達成了自己預設的目的,重創了對方的機動力,保全了溫州地方的安寧,所以還是戚繼光更勝一籌。
經此一戰,溫州府周遭徹底成為了倭寇眼中最是難啃的硬骨頭,溫州倭患也暫時得以平息。只不過在官吏將士都洋洋得意論功行賞的時候,戚繼光卻是怎麽都開心不起來。優秀的將領,無論勝敗,往往都會在戰役結束以後進行全面的複盤總結,戚繼光自然也不例外。仔細複盤以後,戚繼光發現就算自己操練了許久,但自己手下的這幾千兵馬,依舊是劣性難改,完全不能達到自己設想的標準和要求。
就以軍紀舉例,就算戚繼光三令五申,本次作戰過程中出現的事故也是數不勝數,小的問題就不說了,但離譜的大錯也有那麽幾件,這就令戚繼光明顯產生了一股挫敗感。比如之前進剿倭寇的時候,有一士卒拿著斬獲的首級前來領賞。奇怪的是這顆頭顱的雙眸炯炯有神不能瞑目,久經沙場的戚繼光看著這種詭異的情況都有些不適。果然事出反常必有妖,剛好被周邊同來的領賞的另一士卒瞅見這顆詭異的首級。只見這另一士卒瞠目呆愣了半響,回過神來便迅速上前奪過了這顆首級,大聲慟哭說道:“這是嗯兄dei(兄弟)啊,先前只是在戰場上受傷並死爻,儂喪盡天良啊,訾那(怎麽)能推(殺)人領賞呐!”
戚繼光聽到這話臉色驟然鐵青,殺良冒功已經夠喪盡天良了,沒想到自己麾下竟然還有這種乘亂殺死受傷的袍澤,以此冒功領賞的極品敗類。
當下便不由分說,也不聽這人的告饒辯解。立刻下令命親兵將其押解下去處斬,並連坐處罰該卒的隊長自領二十軍棍。傳首大營以儆效尤。 奇怪的是,這冒功的士兵剛剛被處斬,再看這顆被冤殺的腦袋,先前圓睜的雙眼竟然不知在何時已經瞑目了。
這件事情發生以後,還是有冥頑不靈之徒,拿著一名大約十五六歲的少年首級前來領賞。戚繼光知道倭寇當中很少有如此年少的,就算有也是被虜掠奴役的可憐人罷了。因此也怒斥道:“赤子何罪?你竟敢妄殺?”喝罷也不給討饒的機會,立即就依軍法行事將其開刀問斬了,同時也連坐處罰了這名士兵的直屬上官。
如此軍紀敗壞不說,戰力更是堪憂。大多數人也只能老老實實聽從號令,原地列陣防禦射擊而已,根本無法衝鋒攻堅,一旦強迫他們打硬仗,只怕依舊會迅速崩潰逃散。之前若是麾下多數軍卒堪用,戚繼光肯定會繼續率兵強攻敵方佔據的高地,亦或是抓住機會發動反衝鋒進而伺機搶攻。只是因為麾下戰力實屬不濟,這才讓戚繼光不得不保守行事穩扎穩打,白白錯失了重創乃至殲滅倭寇主力的良機。
就是這麽一支十分湊合的部隊,卻成了整個浙江當地公認的“精銳之師”。這讓戚繼光感到非常的諷刺,但是他也沒有更好的辦法了。經此一役,他徹底明確了一個想法。就是浙人可用但浙兵不可用,整個浙江衛所體系混出來的兵油子已經積習難改病入膏肓。想要打造一支可以迎難而上悍不畏死的真正精銳,非從頭再來另起爐灶不可。
只是為了獲得訓練統轄這三千紹興兵的機會,自己都耗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江南地區的那些大人物們,真的會允許自己另行募兵增設新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