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在整個浙江官場歡欣鼓舞之際,戚繼光卻並不滿意。這次作戰在他看來其實漏洞百出,若不是靠著譚綸的支持以及他的強力彈壓,只怕依舊會功虧一簣。在別人看來這是大勝,但在他自己看來,卻只能算是險勝。只是電光火石之間棋差一招而已,與其說是憑借實力,不如說是依賴運氣。在主場作戰,後勤充足兵力佔絕對優勢的情況下,卻贏得如此僥幸。若是兵力相當亦或是各種條件稍稍處於劣勢的話,只怕依舊會是個兵敗如山倒的局面。
這讓戚繼光感到非常的鬱悶,只是同僚們都在彈冠相慶,自己這個時候出來潑冷水說喪氣話,未免太過不近人情了。但一個人把話憋在肚子裡,卻也十分的壓抑,因此也只能借著大捷休整的機會,離開軍營喝起了悶酒,以此稍稍宣泄自己的那股無名邪火。
正在自斟自飲之際,卻見譚綸探頭探腦的找了過來。戚繼光這個時候明顯有點喝高了,所以也不像往常那般客氣,只聽他嗤笑一聲戲謔說道:“譚大人,這可不是你該來的地方。你若想吃花酒就自行去吃,可別再試圖拉上某家。不然你倒是瀟灑,某家回去了可得吃上些自己婆娘的掛落,恕難從命了!”
譚綸一聽這話就知道戚繼光有些喝飄了,也不以為忤,只是訕訕的摸了摸鼻尖。他通過這些時日的接觸,也大致摸清楚了戚繼光的脾性,知道他心裡面不痛快。所以也不再出言調笑,只是再要了個酒盞與他默默共飲起來。
兩人不發一言,又共飲了幾盞。戚繼光這才長歎說道:“這兩年來我也算嘔心瀝血了,只是我還是把問題想簡單了。我之前以為練兵就如同練絲,只需有技巧下功夫,就能將生絲練成熟絲了。現在看來,人總歸不能和物件一樣,是我自以為是想當然了。經過這兩年的思索,我發現與練兵最接近的,就是塾師發蒙了。有些聰穎性相近的孩童,稍加約束就可以成才。而有的則是頑愚習相遠的劣徒,日日督促也是無甚進益的。”
“然而這紹興士卒,就是性與習皆遠的頑劣朽木了。別看現在人五人六軍容尚算整齊,但習性敗壞卻是深入骨髓,病入膏肓裡面去了。賞罰嚴明,也就湊合著驅使他們中規中矩做些事。奔襲列陣確實進步很大,但一到了短兵相接,近戰搏命的時候,立竿見影就原形畢露了。你說一支軍隊,連命都不賣,要來做什麽?當擺設嗎?還是供起來當祖宗?一個個偷奸耍滑,抱團結黨要挾主將,仗著法不責眾令我投鼠忌器。這次殺了我情同手足的心腹親衛,才勉強震懾住這幫家夥,湊合著打了一場以命相博的逆風仗。下次要是還需要打逆風仗該怎麽辦?是斬了我親弟弟以儆效尤,還是我砍我自己?”
說到這裡,氣不過的戚繼光又狠狠的灌了幾大口酒,隨即信手把酒盞往地上一丟。酒盞摔得四分五裂的同時,戚繼光又給自己臉上甩了一記響亮的耳光,這才無比懊惱的繼續說道:“終歸是我年少輕狂,總以為自己比別人強,別人辦不到未必自己就辦不到。如此驕躁矜傲剛愎自用,也算是自作孽不可活了。前兩年我上書言事的時候,總以為別人帶不動的浙江本地兵,我未必就帶不動。當時胡製台對我的想法非常不以為然,我還為此憤憤不平了許久。現在想來,還是胡製台慧眼如炬,高瞻遠矚早早看清了浙兵積重難返之勢。”
“元敬你何必如此苛責自己,妄自菲薄呢?在你看來也許你練兵的成效不盡人意,依舊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但在外人眼中,甚至是在胡製台眼中,你麾下的這支部隊早已經脫胎換骨了。雖然膽魄不足,不敢短兵相接。但無論是軍紀、行軍、奔襲、列陣,哪一個不是一時之選?甚至比起外地客兵精銳,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如今更是戰績彪炳,名震東南,你若是還不滿意,那豈不是有貪得無厭蝜蝂不知止之嫌嗎?孜孜不倦日新一日本是好的,但若是因此失了分寸規矩,卻是得不償失本末倒置了!”
聽到譚綸的勸誡,戚繼光這才平複了些許的頹喪情緒。只是他對譚綸的某些看法並不苟同,所以苦笑著繼續說道:“別人也就罷了,但小可知曉譚大人您是胸有韜略的大才,別人或許聽不懂我的憂慮所在,但譚大人您肯定是舉一反三的。剛才您說到了膽魄,這就切中根本了。在我看來,膽魄對一支軍隊而言,就是軍隊的神魂。若是神魂顛倒離散了,那麽裝備再精技巧再好,也只是身強體壯的行屍走肉而已。我之所以如此頹喪,就是覺得我如今成了一名傳說當中的趕屍匠。趕一步就走一步,稍稍一不留神,這銅頭鐵骨的屍體只怕就會原形畢露立即躺倒。我之所以這兩年勉強能取得些戰績,就是因為我在戰場上從不僥幸大意。之前我說過,戰局可以分為算定戰、舍命戰、糊塗戰三種。最近看似是算定戰,其實是糊塗戰。在我看來,其實贏得非常僥幸。若不是有些運氣成分,以及我率先下了狠心催逼,只怕就算不會戰敗,也不可能取得這般近乎全勝的戰果。”
“打仗其實非常簡單,就是杜絕僥幸穩扎穩打。以多擊寡,以強擊弱,以逸擊勞,以有備戰倉促,以精銳戰烏合。盡可能製造局部優勢,拿自己的長處去碰對方的短處,這就是田忌賽馬的真諦。只有陷入到劣勢當中,才需要考慮奇謀詭計,試圖以小博大豁出去賭一個死中求活。故而善戰者無赫赫之功,常人津津樂道的計謀策略,反而是不得已而為之的下乘伎倆。若是每次都試圖依賴計謀取巧,忽略了堂正大局,那才是落入了兵家的旁門左道之中,走進了邪路死路中去。故而百戰百勝的常勝之師,絕對是憑借著穩扎穩打堂堂正正的算定戰,才能一路坦蕩善始善終的,而不是靠著僥幸和機巧。這就跟在賭坊當中耍錢一樣,一旦起了投機取巧的賭性,就基本不可能十押九中,百賭百贏的。故而常勝將軍必須率先杜絕僥幸取巧之心,這就是我所說的為將之德莫過於敬、勤、廉三德。只有恭敬勤勉到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的地步,內心澄澈廉明到絕不貪婪取巧利令智昏的程度,才有可能以誠成事,以智慧明德來料敵機先根除禍秧了。”
譚綸認真聽完了戚繼光這番見地,雖然還是覺得他有些過於吹毛求疵了。但也知道他若是在思路上與常人一致,只怕也取得不了這般獨一無二成績。天才看問題的角度與想法和凡人本就不一樣,這也是無可厚非的。
其實方方面面各行各業當中的天才都有這種共性,就是喜歡追求完美沒事找事。折騰的自己的同時,也有可能連累到身邊人。常人都以為盡善盡美的事物,到了他們眼中就變成了漏洞百出不堪入目的玩意兒。他們的視角與思路,就是與眾不同跟主流格格不入。因此不能拿常規的框架去要求束縛他們,更不能拿自以為是的正確去逼迫他們屈服。只要給予天才一點點寬容和鼓勵,他們往往就能回報給你十倍百倍的驚喜。當然,也有很大的概率是無與倫比的驚嚇。無論正面負面,都會創造出驚世駭俗的產物,繼而推動影響著世界的發展,這就是天才的共性。
譚綸在軍事上就算不是一整個天才,卻也算得上是半個天才。因此他只需稍作消化,就能跟上戚繼光的思路了。他沉吟思量了片刻,就有了想法,只見他從容說道:“既然要杜絕萬一的話,那就只能不怕麻煩,另起爐灶再辟蹊徑了。剛好,我之前就有這個想法。浙兵不堪用,西南的土兵來浙路途遙遠且殘暴驕橫。最近北邊稍稍消停了些,既然如此,那為什麽不能乘機調遣些魯兵過來聽用?一則魯兵與你本就親近,而且魯兵校尉多有在邊鎮實戰的經驗,想來尤為得力,由你調遣起來更是如臂使指。二則剛好有運河勾連,從濟南、濟寧、東昌等大鎮集結乘船,往來浙江尤為便捷。
戚繼光聽到這話不由眼睛一亮,最近北邊的俺答消停多了,確實可以乘這個機會調一批山東客兵過來作為骨乾。看到戚繼光認可了這個方案,譚綸也明確表示會和他一起向胡宗憲建言,請求總督老爺親自出面協商借調一批山東客兵。
自從俞大猷被罷免後,戚繼光的地位就水漲船高起來。最近更是功勳卓著,更是漸漸得到了胡宗憲倚重。不僅如此,戚繼光的為人處世,也格外令他的上官感到舒心。畢竟誰不喜歡自己的下屬能力突出的同時,還忠厚恭順踏實本分呢?
上等人有本事沒脾氣,中上人有本事有脾氣,中等人沒本事沒脾氣,下等人沒本事有脾氣。與桀驁不馴的俞大猷相比,有本事沒脾氣的戚繼光卻顯得尤為稀罕。
舉個例子,之前譚綸還在為他因岑港戰事不利受到朝廷懲處而打抱不平。明明他在溫州剿倭頗有成績,卻受到了撤職留用的嚴厲處罰。而負責岑港整場戰役指揮工作的中軍都司一乾將校,就因為是總督胡宗憲的親信反而沒有受到任何處分。這種明顯不公的對待,就連譚綸作為一名旁觀者都看不下了。當譚綸得知這個消息,又再次見到戚繼光之後。就長時間握住他的手,長籲短歎不已,深深為戚繼光感到惋惜和不公。
但戚繼光卻對他說:“嶽飛嶽武穆出身於行伍,淮陰侯韓信起用於逃亡。他們二人所建立的功業如何?但最終都沒有得到善終。我戚家受朝廷豢養之恩二百年,與韓信嶽飛二公相比誰家所受的恩澤更長呢?所建立的功業卻又萬萬不能與韓、嶽二公相提並論,所遭受的禍難相比韓、嶽二公誰重誰輕呢?如此世受國恩本就應該知足,又有什麽值得歎息的呢?”
當時還有旁人在場,聽到這番話以後大都覺得山東人多呆氣,這山東大漢戚繼光尤其有些迂闊。但是他這種志存高遠嚴以律己卻不抱怨的姿態,傳到了胡宗憲耳朵裡去。卻是讓總督老爺有些不好意思起來,自此以後更是愈發看重了這戚繼光的品行和格局。
忠厚敦和之人,往往能夠化險為夷。經此一事之後胡宗憲本就覺得有些虧欠他,如今他更是立下了顯著功勳。自然不能再吝惜讚揚和扶持了,於是胡宗憲不僅為他向朝廷大肆表功,更是爽快的同意支持戚繼光調用山東客兵前來浙江的計劃。
只是屋漏偏逢連夜雨,戚繼光卻也是流年不利。正當他掐著日子翹首以盼山東客兵前來之時,卻意外等來了一個晴天霹靂。
那就是他的山東老鄉們,來不了浙江了……
原因是現任的漕運總督傅頤帶頭,奏請朝廷說最近淮揚之間倭寇鬧的很凶。而淮揚的鹽場運道,更是需要足夠的兵力進行防護。但如今淮揚重地兵力卻極端匱乏,甚至就連高郵這樣的重鎮都沒有足夠的兵力進行戍衛。剛好浙直總督胡宗憲從山東募得了兩千五百名士兵,從淮揚路過趕赴浙江。於是漕運總督衙門帶頭奏請朝廷,乞請暫留這兩千五百人,以為淮揚地區的儲備兵力。等到倭患平息,再遣歸浙江聽用。
這種不要臉撈現成的做法,卻一致得到了南京兵部和北京兵部的許可。畢竟漕運和鹽稅,都是朝廷的命脈,自然不容有失。而且人家漕運總督乾脆是先斬後奏,都已經將這兩千多名山東大漢率先給扣下了,到嘴裡的肥肉還能乖乖再吐出來不成?
幸虧戚繼光沒有親自去山東募兵,不然他都有可能被淮揚方面給強行借調征用了。畢竟他們臉是徹底不要了,什麽叫倭患平息了再歸還遣返?誰知道所謂的平息是猴年馬月哪輩子的事了,連個具體期限都沒有,擺明了就是有借無還。
只是這就把戚繼光給害慘了,興衝衝苦等了好些天就得了這麽一個結果。不過他再是氣苦也沒有辦法,總不能帶兵去和漕運總督火並械鬥公然搶人去吧?如今吃了這等悶虧,就連胡宗憲也只能束手無策了。戚繼光就算脾氣再好,也難免大為懊惱,成天借酒澆愁醉生夢死起來。
王氏眼睜睜看著自家夫君氣成了這副模樣,卻也不好再多說什麽。畢竟她清楚戚繼光對山東客兵的事情有多麽重視,如今就有多麽失望。
“難道就帶著這麽一支散兵遊勇,敷衍湊合著打上些順風仗,然後渾渾噩噩了此殘生嗎?”
帶著些醉意的戚繼光,四仰八叉躺平的同時,眼睛直勾勾的盯著房頂,就這樣百無聊賴的胡思亂想著。
正當他有了些倦意準備再睡一覺的時候,親衛卻跑過來稟報,說是胡製台派來的信使專程前來拜訪。
一聽這話,他本能的有些煩躁起來,想要隨便找個借口推脫不見。只是又回過神來一想,出了這檔子事確實也不能遷怒給胡宗憲。並不是胡宗憲本身不靠譜,而是漕運總督這幫子老爺們太過無賴太過可恨。自家缺兵自家不會去招募嗎?非要沒臉沒皮劫走這邊辛苦招來的壯士。
想通了這個道理,他也只能稍稍洗了把臉,速速收拾整齊就迎了出去。從信使那裡拿到信件一看,緊皺的眉頭頓時松開了不少。
原來總督老爺對這事還是有所交代的,雖然山東募兵的計劃失敗了。但心中多少有些歉疚的胡宗憲,也迅速給予了戚繼光相應的補償措施。
這次淮揚地方雖然截留了士卒,但也不好意思全無表示。於是額外給了胡宗憲一筆銀兩作為補償,而胡宗憲又再添了些,打算將這筆經費交給戚繼光,讓他自行招募一批堪用的士卒。
而且這信中還提到,之前有個義烏喬亭人叫做馮子明,他晉見胡宗憲時,表示願為朝廷抗倭出力,當時他就說義烏有一批青年農民,曾為保護本地銀礦,把處州來搶礦的外鄉人打得落花流水,這批鄉民都是非常勇悍善戰的好苗子。若是整合得當,可對浙江抗倭戰局有所裨益。
而且最近義烏縣令趙大河,也上書給總督府,希望總督府來義烏招募民壯編練新軍。理由也和馮子明近似,義烏鄉民團結勇悍,若是編練得當,假以時日應當可以獨當一面。
剛好,戚繼光手底下也有幾名出身義烏的部下,於是召集他們商議去義烏募兵的事宜,他們都非常讚成支持。
既然山東兵來不了了,戚繼光也只能放棄幻想,根據現實情況在浙江本地找到最合適的兵源地了。雖然在戚繼光看來械鬥和戰爭完全是兩碼事,比如衛所兵經常私底下經常因為一些小矛盾就互相打架鬥毆,但在戰場上依舊是一盤散沙。這年頭怯於公戰勇於私鬥的窩裡橫之徒太多太多,所以戚繼光也說不好義烏鄉勇會不會也是這種情況。
不過戚繼光想起了兩千多年前管仲編練士兵的方法,或許這個方法剛好適用於義烏兵?
《管子.小匡篇》記載的方法就是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將鄉裡的鄰居親友編成一隊。這樣卒伍的人,人與人相保,家與家相愛,年少同居住,年長同交遊,祭祀互相祝福,死喪互相撫恤,禍福互相關切,居處互相娛樂,行動互相配合,哭泣互相哀悼。因此,夜間作戰,光聽見彼此的聲音,就可以配合作戰;白天作戰,眼睛一看,都是鄰裡、親人,打起仗來自然配合默契,歡欣的情誼足以互相殉死。所以,用來防守則陣地鞏固,用來進攻則取得勝利。一個國君有這樣經過訓練的士兵三萬人,就可以縱橫天下,懲治無道之國,安定周室。即使是天下其他大國的君主,也無法阻止。
早年間大明的軍隊可以縱橫天下,也是淮西鄉黨精誠團結起到了重大作用。後來隨著衛所製崩壞,人們紛紛以當兵服役為恥。軍戶家族,只要人丁興旺的,大家往往會集資招募家族中最窮困的人去服役送死。而人丁單薄的軍戶家族,則更是會逃散滅絕。而由於軍伍地位卑下,新近應募參軍的,多是貪圖賞賜的無賴子弟,幾乎沒有幾個真正有上進心的良家子弟會參軍入伍。所以南方的軍隊裡面,不是被家族集資買命的棄兒,就是飽受盤剝摧殘的底層軍戶,亦或是投機取巧草率應募的地痞無賴。這些烏合之眾,自然是逃避保命第一,貪財搶功第二,彼此之間怎麽可能配合無間互相照應?
因此在戚繼光看來,就算義烏鄉勇再是不堪,只要招募的都是彼此之間熟悉親善的鄉鄰族親,大家都沾親帶故的,在戰場之上一同結陣配合掩護衝鋒,不輕易拋下同伴躲閃潰散,總歸是可以踐行幾分管仲的理念。
本著這種想法,戚繼光也只能啟程前往義烏縣去試試看。剛一抵達,就得到了義烏縣令趙大河的熱情款待。這位趙縣令五十許人,是上一屆嘉靖三十五年的三甲進士,雖然年紀不小,但在仕途履歷上卻算是個新人。他是南直隸江陰縣人士,江陰地界也是倭患的重災區,趙大河的不少親友都遭到了倭寇荼毒,就連其家宅都被兵亂給焚毀了。所以對於浙江倭亂不僅僅是咬牙切齒更是感同身受。如此同仇敵愾之下,自然對於戚繼光抗倭安民的成就格外欽佩,也極其樂意出力相幫。
只是對戚繼光而言,最近確實算得上是流年不利,好消息雖然絡繹不絕,但也架不住壞消息接踵而來。剛剛得到了義烏縣的熱情支持,就被管著義烏縣的金華府給來了一通莫名其妙的下馬威。
金華府的知府老爺,或許是覺得戚繼光前來募兵可能會引發騷亂,所以明晃晃張貼出告示,阻止百姓前去應募參軍。
不過趙大河對此卻是不屑一顧,得知了這個金華府出告示的消息後,他不僅不打算跟上官妥協,反而跟戚繼光戲謔說道:“這知府後生還是真是官大一級壓死人,成天吆五喝六嚇唬誰呢?鄙人確實沒什麽出息,自二十七歲中舉以來,又蹉跎了二十多年才勉強考中進士。如今奔花甲的人,若不是真心想做點事,早就應該返鄉頤養天年去了,還在意他們這些上官滿意不滿意,鄙人當官又不是為了成天順著他們胡整八整。再怎麽鑽營不過多添上些祿米罷了,還能穿上緋袍不成?戚將軍不必感到為難,其他無關緊要的雜事有鄙人一力擔待,你無需顧及太多,只需費心選募勇壯就好了。”
雖然知道趙大河確實因為年齡過大,沒什麽升遷的空間了,所以也沒必要看上官的臉色行事。但其勇於任事憂國憂民的風骨,卻是令戚繼光肅然起敬。
認真說起來,這趙大河也是個運氣極差的可憐人。二十七歲能在競爭激烈號稱鄉試絞肉機的南直隸考中舉人,而且還是名次偏上的前一百名。照理說不至於耗費了二十多年,才勉強考中個殿試成績位列第一百五十八名末流的進士。要知道這一屆總共才錄取了二百零三人,趙大河十分僥幸才沒有名落李時漸之後。是的,後來因主持重修嶽陽樓而聞名的李時漸在他們丙辰科那一屆等同於孫山,是殿試的倒數第一。李時漸這廝幾年後也到浙江來當了一任台州知府,在防備倭患上還頗有建樹,這自是後話不提。所以科舉歷程如此艱辛這應當不是趙大河的才學所限,主要還是個運氣問題。
胡宗憲的情況和趙大河近似,都是南直隸出身,但人家二十七歲就考中進士了。一路泯然眾人蹉跎到了四十五歲,才被趙文華大力舉薦從此一躍而上成為地方大員。只不過無論從任何角度上看,趙大河都沒有可能複製胡宗憲的成功路徑。只能是在官場上再廝混個十來二十年,苦熬出個五六品職級罷了。
趙大河對此倒是有自知之明,所以也再不貪求什麽。隻想著做點實事,盡己所能來造福一方。
因此他也很直率,更不諱言什麽,而是非常直接坦誠的給戚繼光諫議說:“金華府突然搞了這一出,對我們而言未嘗不是一件好事。最起碼膽小怕事投機取巧的都不會來應募了,倒節約了不少篩選的功夫。另外有一人選,推薦給戚將軍你考察,若是收服了此人,以他為表率,必然可以帶動鄉中勇武之士蜂擁投效。”
“哦,義烏當地竟然有這等一呼百應的人物?”
見戚繼光明顯產生了興趣,但同時也著疑慮。趙大河知道他在擔憂什麽,所以擺擺手說:“這人名叫陳大成,你不必擔心他在鄉人之間威信過高會干擾號令部署。他確實能號召一部分親信,但也不是真的就能呼風喚雨了。只是起到一個燕昭王千金市馬骨的作用,在義烏先開個好頭,後續就事半功倍了。所以鄙人建議戚將軍你想想辦法,只要他能誠心歸附,就許他一個七品武職做做。”
戚繼光對此建議倒是不置可否,不過他對陳大成也產生了一定的興趣,所以開始向趙大河打聽起陳大成的生平履歷來。
原來這陳大成是義烏倍磊人,陳家在義烏當地雖然算不上是豪門,但也是個人丁興旺的大族。而他因為勇武豪邁,率領鄉親父老與外來侵盜礦脈的青壯展開械鬥並贏得了勝利,所以不管是在宗族還是鄉裡都頗有威望。
近來這幾年因為義烏開礦而產生的複雜糾紛,可就說來話長了。簡單來說就是有不少人認為義烏當地存在無主的銀礦或銅礦。
嘉靖三十七年,永康人施文六,販鹽經過義烏八保山。他看到山上土色耀眼,便認為含有金銅,於是兩次糾眾前來開掘,當地人堅決不準,雙方一言不合便發生了武鬥。由於施文六等三十余人在武鬥中死去,矛盾驟然擴大了。當年六月至十月,處州、景寧、龍泉各縣幾千人陸續前來報仇奪礦;八保山大戶陳大成、宋廿六等豪強頭領也發動全縣各地鄉民齊心抵抗,雙方參與械鬥的人數累計達三萬人左右,僅僅死傷規模就高達二千五百余人。
可以說陳大成的領導才能和個人勇武都非常出眾,只是如此敢於惹事的存在,加入新軍充當骨乾,只怕依舊會桀驁不馴惹事生非?
趙大河稍稍察言觀色,就看出了戚繼光的思慮,所以主動給解釋說道:“這次械鬥,還真不能怪陳大成他們魯莽。本來對永康來客都是好言相勸,但對方冥頑不靈,也只能有所反擊。再到後來,陳大成更是把俘獲的人員,都交給了官府處置。只是金華府衙卻宣稱,因為爭奪無主之地產生的糾紛,官府一概不予受理,更不追究械鬥過程中兩方互相造成傷亡的責任。這金華府其實就是在拉偏架,他們以為義烏這邊勢單力孤,只要官府不介入乾預,義烏本地鄉民勢必招架不住其他幾個縣的聯手欺凌。只是沒想到義烏百姓竟這般悍勇,以少敵多的同時,還能咬牙應付得了對方發動的車輪戰,並不會因為被輪番騷擾侵襲而氣餒。陳大成這人就這點好,不惹事但也不怕事。一開始就不卑不亢有理有節,到後來處於劣勢也不輕易退縮。”
戚繼光聽到這番解說以後,才開始微微頷首。顯然他也覺得陳大成所作所為並無不妥之處,更因此對其看法大為改觀。
其實大明的武官品級非常不值錢,給陳大成請封個七品武職並不算難,只是有沒有必要罷了。畢竟戚繼光給自己弟弟都請托了一個沒有實職的試千戶銜,相當於沒有實權的六品武官。
大明之所以文貴武賤,不僅僅是人為的結果。更是一種自然規律的體現,畢竟物以稀為貴嘛。大明的武官封的實在太爛,一名領兵百人的百戶,竟然就有著正六品的官銜。早年間打天下的時候,是個軍官就有著品級封賞確實可以激勵士氣,但到了太平年代還不改革,武官品級就愈發低賤了起來。基本上武官和文官換算可以自動低上三品,武官的一品等同於文官的三品,而武官的三品基本就等同於文官的六品了。所以就算給陳大成請封一個六七品的官職,也不過相當於文官的九品入流而已。
武官若是不獲封爵位,單論品級決定的地位,永遠不會超過文官的三品。當然文官的三品也不算低,基本就是布政使按察使司長官,副都禦史六部侍郎亦或是寺卿這類獨當一面的文職高官了
趙大河之所以想要請戚繼光為陳大成謀個武職,也是因為顧慮金華府衙的態度。這次陳大成他們力壓了府衙的關系戶,多半會引起府衙的記恨。畢竟破家的縣令,滅門的府尹。一旦被知府老爺給惦記上了,若是沒個官身護佑,只怕災禍就會在旦夕之間悄無聲息的降臨。
畢竟絕大多數文官別的不會,找罪名扣帽子卻是個頂個的無師自通天賦異稟。趙大河明顯是把前途看淡了,所以才會這般我行我素恣意妄為,在文官當中顯得非常另類。
在趙大河的引薦下見到了陳大成之後,戚繼光發現其人確實非同凡響。氣宇軒昂不卑不亢,精壯的身形得體的談吐,都彰顯出這是一位文武兼備的幹才。
陳大成也不傻,就算一時不察但在趙大河的提醒之下,也察覺出了金華府對自己的不懷好意。所以找到一顆大樹依靠遮風擋雨,自然是非常必要的。而且若是在當下浙江軍界的頂梁柱,胡宗憲的大紅人戚繼光提攜之下步入仕途。只要自己立下功勳足夠爭氣,也不愁沒有個好前程。
雖說武官地位不高,但那也只是相對文官而言。官就是比民強,這才是自古以來顛撲不破的真理。一上來就給七品實職,對陳大成這種鄉裡土豪而言已然足夠抬愛了。相互看重之下,談話氛圍自然格外融洽。而且戚繼光的戰績在浙江當地也已經傳開,如此聲威才乾,當然也能令桀驁不馴自視甚高之輩心悅誠服。
收服了陳大成,在義烏就算打開了一個好局面。不僅陳家子弟紛紛報名參加,其他豪強大族也是蠢蠢欲動。義烏民風本就介於機詐勇銳之間,敢打敢拚的同時也夾雜著自己的小算盤。一看到有官做有錢拿,不少人都跟著躁動不安起來。
這種情況下,王如龍出現了。這王如龍可是義烏地界最出名的刺頭,身強力壯武功高強,為人又講義氣,所以身邊聚攏了一票兄弟追隨。他倒是直率,直接揚言要跟戚繼光單打獨鬥比拚較量一場。
看著王如龍帶著一群自家的兄弟,浩浩蕩蕩囂張跋扈的模樣。心細的戚繼光發現了王如龍狡獪的神色,就知道他不是來鬧事的。而是想要借此表現出自己的武勇和號召力,以此讓戚繼光高看他一眼。
戚繼光有心試探王如龍的成色,所以也不拒絕,而是讓他自行挑選兵器決定較量比拚的方式。一看王如龍抄起一根扁擔,戚繼光不由笑了。畢竟論起使用長兵器的造詣,他可是得俞大猷唐順之二者之精髓,更是在戰場之上千錘百煉出來的殺人技。
於是戚繼光也隨手拿起了一根扁擔,陪王如龍隨便過幾招。果然,不到三五個回合。戚繼光就把王如龍打到在地,幾乎可以說是不費吹灰之力。
這下王如龍偷雞不成蝕把米,本來想著顯擺顯擺自己的武勇。沒想到竟然如此不堪一擊,班門弄斧以卵擊石說的就是他王如龍了。本來以為大名鼎鼎的戚將軍是一名老將,一見面才知道戚繼光竟然比自己還年輕,竟是個三十出頭的青年。不免稍起了輕慢之心,本以為棍怕老郎,想當然的認為戚繼光不是一個棍法高手,一時疏忽竟丟了大臉。聽著身邊鄉親起哄嘲笑的話語,又羞又惱之下,自然不服氣,於是又提出了和戚繼光比拚一場拳腳功夫。
戚繼光也想再試試王如龍的水準,閑來無事就當作消遣了,所以也就爽快答應了。這下子戚繼光倒是略有些吃力了,因為王如龍確實力大無窮,而且從小到大好勇鬥狠,經驗手段極其豐富,一對一打架摔跤的功夫卻是格外老辣難纏。
戚繼光被對方死死纏住,只能靠著招式精巧來化解王如龍的狂猛攻勢。知道拖延下去有可能生出變數,所以戚繼光果斷貼近了上去,與王如龍抱在一起互相角力,試圖摔倒對方。
兩方都是力大無窮的好漢,一時之間面紅耳赤喘著粗氣,卻都奈何不了彼此。不過王如龍求勝心切,總歸有些莽撞,讓戚繼光抓住了一個轉瞬即逝的破綻。驟然一松勁卸力,讓王如龍在眨眼間失去了平衡,借著這個契機再是一通絆搡,這才將王如龍給摔倒在地,勉強贏下了這場較量。
在一眾喝彩聲中,戚繼光也有了意氣風發之感。他伸出手來從地上拉起了王如龍,好生將其勉勵嘉賞了一番。他怎麽也沒有想到,今天這些平平無奇的舉措,會在歷史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他與這些義烏鄉民,將共同創造出一個又一個軍事奇跡,讓後世子孫廣為稱頌。然而此時此刻,他卻只是感到有些美中不足。因為相比義烏的兵源,他其實更是看好處州兵。
戚繼光的原話是“處州兵性悍,生產山中,尚守信義,為鄉兵之始,因其山礦之夫,素習爭鬥,遂以著名“,雖然他也認為處州兵有“氣勇而不堅“的缺點但依舊是浙江最好的兵源。浙江第二能打的才是義烏人,“戚繼光認為義烏人的習性,雜於機詐勇鏡之間,尤事血氣,督之衝鋒,尚有懼心,在處兵之下〞。然後他還點評了溫州、紹興等地的兵
源,總體評價是“處州為第一,義烏次之,台州、溫州又次之,紹興又次之排在最末。“
這或許也跟處州義士胡元倫給戚繼光留下的深刻印象有關,雖然胡元倫已經戰死,但其英勇絕倫的表現,依舊令戚繼光震撼不已。胡元倫有如天神下凡一般的勇悍,更是令人歎為觀止,不可磨滅。
只是在義烏有趙大河的支持,而且因為趙大河處事公允,支持保護本地的利益,所以他在義烏當地的鄉紳豪強當中威信很高,大家都樂意響應配合趙縣令的號召。有這麽一位深孚眾望的父母官盡全力幫助自己,這種便利遠不是其他地方可以比擬的。
因此戚繼光也只能按耐住自己因完美主義而造成的遺憾,放棄募選處州兵的幻想,用義烏兵來打造自家的嫡系部屬。
不過有了陳大成王如龍等人做了表率,更有著趙大河的宣傳鼓吹,一時之間鄉民們參加熱情極其高漲,也給了戚繼光可以挑三揀四擇優錄取的機會。
首先就是先仔細考察遴選一批能統兵百人的哨官出來,這些人必須擁有足夠的號召力,還得堅決執行服從戚繼光的命令。這些人必須得是戚繼光親自任命,所以要仔細考察是否能夠勝任。
選定哨官之後,剩下的的事情就相對容易很多了。
就是選擇哨官以下的軍官了,這和選擇是自上而下進行的,首先是選哨官,由哨官選哨長,由哨長選隊長,由隊長選兵。選好之後要逐個進行登記編伍。被選之人席地坐好,不許亂動,然後擺上六個桌子,分別登記此人編人哪官、哪哨、哪隊,此人的住址、年齡、面貌特征、疤記、身高、力量大小等。先從第一哨第一隊開始,逐次進行。
一隊人選出之後,還要確定每個人使用的兵器,以此來結成鴛鴦陣。選擇年齡力氣較大的一人使長牌,年齡小手足便捷的人使藤牌,體格健壯有力氣為人老實的兩人使狼筅,三十歲上下的有精神有殺氣的四人為長槍手,再選兩人為短兵手,最後選老實有力量能肩擔背負的一人為火頭軍,也登記下來。這樣隊伍就編成了,人員也就固定了。以後一切行動,都要受隊長的約束,不許隨意亂動,這樣一隊人就一個最基礎的軍陣,各有職守分工明確。
看著募兵場上人山人海,挑剔的戚繼光自然可以定下一套嚴格的錄取標準。首先那些臉面白淨,口齒伶俐,居住在縣城裡面、見到官府中人不怎麽畏懼顧忌的油滑之人一概不要。他要的是那些本性憨厚老實外表黑大粗壯,皮糙肉厚,最好手上還有許多的老繭的鄉野農工。因為這種人往往吃苦耐勞,同時不會偷奸耍滑。
戚繼光這種編練方法,基本上還是脫胎於管子。每哨每隊都是軍官自己舉薦的親友族人,因此配合默契之余也不會輕易拋棄同伴逃散。
不僅如此,心思細密的戚繼光更是請求胡宗憲,任命在百姓當中素有威望的趙大河兼任監軍。縣令本就掌握著全縣戶籍,士兵如有逃跑則可以輕松緝拿歸案。
在趙大河陳大成等義烏強力人士的號召之下,百姓參軍的意願格外高漲。本來預定募兵計劃只有三千人,但到後來實在是盛情難卻。而且就算優中選優,合格的報名者也遠遠超過三千人。因此戚繼光也只能臨時再多加一千人的名額,總計選募了四千名優質的兵丁。
浙江本就富庶,再加上胡宗憲和譚綸的鼎力支持,戚繼光自然也不差錢,也有多募一千人的糧餉,這就是上頭給力的好處了。戚繼光之所以能在浙江迅速崛起,不僅僅靠的是他的軍事才華。更重要的是他為人處事的成熟,引來了胡宗憲對他的信重和譚綸對他的欣賞,只有佔盡了天時地利人和,才能成就他人無法企及的功業。
上頭有人照顧,中間有趙大河呂光午這些人的支持。部屬當中更是不缺乏得力幹才。有了這些作為依仗,戚繼光再無顧忌,開始了大刀闊斧的整改工作。
首先他顛覆了官軍傳統的編制體系,大明自開國以來的軍事體系一直是小旗統兵十人,每小旗總計十一人,為最小的軍事單位。之後五小旗為一總旗,兩總旗為一百戶,十百戶為一千戶,五千戶為一衛,一衛設正三品衛指揮使為正印主官。錦衣衛嚴格意義上也是一衛的建制,只是作為天子親軍,實際權力和待遇都不是其他衛指揮能夠比擬的而已。
而戚繼光在一總旗十一人的基礎上,又增添了一名火頭軍,以此保證軍隊的後勤。這種十二人的編制,被戚繼光由小旗改稱為隊。之後四隊為一哨,四哨為一官,四官為一總,四總為一營。
這種編制體系可以說是徹底顛覆了傳統,不僅如此,戚繼光還以縣官為監軍,實行連坐法。使被招募的士兵牢牢地被束縛在編制當中,讓成為逃兵幾乎成了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如此大刀闊斧的動作,自然引起了一些其他勢力的忌憚。能幫助成事的人很少,但暗中壞事的人卻有很多。不少人明面上奈何不了戚繼光,就私底下開始給胡宗憲告刁狀。
更有甚者,直接說出了誅心之論。憂慮戚繼光過於精通兵事,一旦野心膨脹,恐怕對朝廷不利。所以還是應該提前加以防范限制,以免他日養虎貽患。
其他的話胡宗憲自然是一笑置之,但如此暗藏殺機的挑唆,自然令其格外厭憎。聽到這種論調胡宗憲斷然批駁的同時怫然作色,直接拂袖而去。
幸虧戚繼光為人處世實在無可指摘,也令胡宗憲心中毫無芥蒂。不然這些流言蜚語彌漫開來,只要胡宗憲但凡聽信一兩分,出手加以打壓遏製,只怕戚繼光的練兵大計就會半途而廢,而未來名震天下的戚家軍也會隨之胎死腹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