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格妮絲向來是個雷厲風行的人,打定了主意之後,當天下午她就前去拜訪了基督山伯爵。
而她運氣不錯,今天埃德蒙-唐泰斯也正好在家裡,得到通傳之後,立刻將她請了進來。
“艾格妮絲小姐,您找我有何指教呢?”他把艾格妮絲帶到了書房當中,然後客客氣氣地向對方詢問。
當然,在內心深處,他大概知道艾格妮絲為什麽要來找自己——他最近正在和博旺執行之前擬定好的計劃,開始攪亂法蘭西的金融秩序,順便公報私仇去對付唐格拉爾。
唐格拉爾是一個冒險家,經營方針非常大膽激進,為了多賺利息錢,他偷偷地超發了超過自己銀行儲備金好幾倍的期票。
他原本以為這一手玩得天衣無縫,因為這些期票在市場上大量流通,只要沒有遇到集中擠兌的話,他就可以拆東牆補西牆地應付過去。
然而他遇上了處心積慮到整死他的人——埃德蒙和博旺偷偷地收集了大量唐格拉爾超發的期票,然後博旺還在市場上有意無意地透露出唐格拉爾銀行經營困難的消息。
“當然了,我理解您的心情,所以完全不在意。”埃德蒙-唐泰斯搖了搖頭。
現在他這麽做,艾格妮絲小姐固然會一時苦痛;但如果他不做,到時候她一家人面對的就是監禁和流放,那豈不是十倍的苦痛?
“伯爵先生,您還記得唐格拉爾先生嗎?”
其實這個消息埃德蒙-唐泰斯也早就已經從特雷維爾侯爵那裡得知了,但是他還是裝出了震驚的樣子。
片刻之後,雖然明知道可能會惹人懷疑,但他還是忍不住提醒了艾格妮絲一句。
埃德蒙-唐泰斯這番話合情合理,以至於艾格妮絲一時間也沒有了言語。
埃德蒙的手微微顫抖,但是他還是強行鎮定了下來,他握住了艾格妮絲的手。
果然,正如埃德蒙所預料的那樣,艾格妮絲並沒有興致跟他客套,而是直接開門見山了。
“過陣子我就動身了,在巴黎我幫不上忙,我不知道如何保衛父親,但至少我能保衛姐姐。”艾格妮絲一邊看著埃德蒙,一邊向他伸出了手,“伯爵,您剛剛說您會盡力幫忙,那我以朋友的身份,懇請您履行諾言,可以嗎——?”
“這個,我沒怎麽聽說。”他仍舊維持著不變的平靜,“您知道的,我身負著重大的使命,實在沒有時間去關注金融界的消息。”
“我確實希望他傾家蕩產,但那並不是我目前最急迫的工作。”埃德蒙-唐泰斯強行壓製了心頭的痛楚,然後對艾格妮絲說出了自己早就想好的說辭,“艾格妮絲小姐,陛下交給我的重任,我從不敢有片刻辜負,在這種緊要關頭,我怎麽會分出無關的精力去給我自己報私仇呢?而且,就算我想要這麽做,想要對付唐格拉爾銀行,肯定不是我單槍匹馬就能夠做到的,需要調動大量的金錢和資源,您覺得我有這個能耐嗎?或者說,我的同黨們願意只為了給我報私仇就浪費這麽多資源嗎?
艾格妮絲小姐,我可以告訴您,我一點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但如果唐格拉爾那個混蛋遭難了,我不會對他有一絲一毫的同情,我只會遺憾他還沒等到我有時間對付他就完蛋了,僅此而已——”
不過,唐格拉爾銀行的最大儲戶就是艾格妮絲一家,如今,唐格拉爾銀行在擠兌當中岌岌可危,艾格妮絲自然不可能雲淡風輕地看著。
笑了片刻之後,她又話鋒一轉,“另外告訴您一個消息吧,我過幾天就會護送姐姐一起前往瑞士,嗯……她此行就是為了覲見您的恩主。”
“我祝您一路順風……”埃德蒙-唐泰斯強忍著心中的愧疚和悲痛向艾格妮絲道別。
“恐怕如果您無拘無束的話,陛下會更高興——”埃德蒙-唐泰斯回答,“他最欣賞您的就是那種出自於天性的驕傲不羈。陛下從小在宮廷裡見慣了禮節備至的夫人小姐,而您風度氣質完全不同,所以他才會念念不忘。”
博旺是龐塞納銀行的高層,而龐塞納是如今市場上的巨擘,所以他的話立刻就引發了市場上的波瀾,市場對唐格拉爾銀行的信任頓時一落千丈。
埃德蒙說者無心,艾格妮絲卻回想起了那個少年人幾次三番的輕薄,因而怒容滿面,但是在內心深處她卻突然又有一點小小的得意。
對著這目光,聽著艾格妮絲提到朋友,埃德蒙簡直無地自容。
這雙手看上去纖細,卻蘊藏著莫大的爆發力,然而此刻,卻猶如風中殘燭一樣,在命運的虛空當中無力地搖擺。
可是,話到嘴邊,他又想起了那天特雷維爾侯爵對他說的話。
——畢竟,別人考慮她的時候總會去考慮她的社會等級、她的嫁妝,而那個人在考慮的時候,無論出於什麽無恥的動機,他所看到的只是她自己。
並不是艾格妮絲小姐不好騙,而是騙她,實在讓人良心不安。
聽到這種感慨,埃德蒙-唐泰斯也覺得心中惆悵,跟著歎了一口氣。“您一定能夠做到的!我敢斷言,只要有您在,人間就終究有一方淨土存在,您皎潔的光輝會給很多人帶來希望。”
盡管已經心灰意冷,但是她還是鼓足了最後的勇氣和希望,再度向埃德蒙懇求,“伯爵先生,我對你們往日的恩怨絲毫並無插手的意願,我也不會勸您去對仇敵寬宏大量,我沒有這個資格。我只是在為我家而煩惱而已,因為我剛剛得知消息,我父親,就是唐格拉爾銀行的主要儲戶,他借了一大筆錢給唐格拉爾……我也知道,這是我父親投資不謹慎,與任何人無關,哪怕蒙受損失也只是他運氣不好。但是伯爵,我想懇請您,如果您有什麽辦法讓我家免受損失,那請您務必幫忙,可以嗎?唐格拉爾既然是您的仇敵那他任由您處置,我隻想讓我家免於災禍而已……”
“嗯,記得。”埃德蒙-唐泰斯淡然點了點頭,“這位銀行家我當然記得,當初還是您引見我認識他的。”
埃德蒙-唐泰斯的背後浮出了冷汗,艾格妮絲的語氣雖然並不嚴厲,但是此時他仿佛在置身法庭,面對著檢察官的嚴厲拷問,那種心理上的壓迫感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
平心而論,唐格拉爾是個很有能力的人,他這十幾年來也積累了不少信譽和資產,現在還能勉強應付局勢,但是很明顯,他的資本正在被侵蝕,就像是燈油一樣在被慢慢消融,而市場上對他的信心下滑,更讓他融資困難,難以從外部得到資金支援應付這場危機。
他知道自己無異於是在親手一刀一刀扎向艾格妮絲小姐,無論他用任何理由粉飾自己的行為,這都是可恥的背叛,所以他再也不敢以艾格妮絲的朋友自居了。
“真的嗎?”艾格妮絲心裡一沉,但是最後一絲僥幸心理,讓她仍舊沒有放棄追問,“據我當日所見,您對他懷著深刻的仇恨,而且,我曾經聽您略微提到過您之前的慘痛遭遇,這樣的仇恨,您應該是絕對不會忘記的……我絲毫不懷疑,如果您有機會報復唐格拉爾的話,那您肯定會去做的!而現在,難道不就是對付他的好機會嗎?您難道沒有想過讓他傾家蕩產嗎?”
“我也不敢自稱是他的朋友。”艾格妮絲微微皺了皺眉頭,顯然又回想起了當初那些事,“不過您放心吧,我也不會讓我的姐姐為難的,該對他禮貌的時候我會恭恭敬敬。”
一瞬間,他幾乎忘卻一切,想要直接點頭答應下來,畢竟現在還有時間,只要找到博旺搶救的話,還有辦法讓諾德利恩公爵挽回不少損失。
“對不起,讓您見笑了,伯爵。”她滿懷歉意地苦笑了起來,“我一直都在為我的劍術而自豪,可是發生這種事,我卻茫然無措,根本不知道如何是好。唉,再鋒利的劍,也是斬不斷人心的貪婪和汙穢的,看不見摸不著的金錢帳簿支配著我們這個世界, 誰也沒法掙脫。我想要用自己的雙手保護家人們免遭一切災禍的侵擾,可是我真的能夠做到嗎?”
不能感情用事,好不容易抓住了諾德利恩公爵的痛腳,為什麽不乾脆一下子把他逼入絕境呢?這樣他才有可能向陛下低頭。
對上這個眼神,埃德蒙-唐泰斯不可避免地感到慚愧和心虛,畢竟他是真心將艾格妮絲看成朋友的,如今自己卻做出了這種事,怎麽可能無動於衷呢?
可是既然事情已經做到了這個份上,那現在也沒有回頭路可走,他只能硬著頭皮裝作自己一無所知。
“是嗎?那太好了……我相信陛下一定會非常歡迎愛麗絲夫人的到來,畢竟他們是朋友。當然,也包括您……”
她自己也知道,自己無端懷疑基督山伯爵實在有點蠻不講理,只是現在這種情況,她也只能為家裡做這麽一點事了。
既然下手,那就要狠,這才是真正的慈悲,猶猶豫豫半途而廢的假慈悲只會讓事情變得更加糟糕。
所以長痛不如短痛,只要站到了陛下那邊,陛下有的是辦法彌補公爵的損失,這點小錢又算得了什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