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覲見者很快就帶過來了。
傑拉爾-德-維爾福檢察官還是和往常一樣鐵板著臉,嚴肅得仿佛像是花崗岩一樣。
只有那些觀察最細致入微的人,才能夠從他面對艾格隆的眼神當中找到一絲恐懼和諂媚。
見到了艾格隆之後,他恭恭敬敬地向艾格隆行了個禮,然後低著頭等待著少年人的訓示。
“維爾福先生,我不得不說,您的表現比我期待得還要好。”艾格隆溫和地看著對方,“您給我立下了大功,也讓法蘭西免除了一場巨大的災禍,雖然您的功績不會被記載在史冊上,但是我會永遠記住這一切的。”
艾格隆的勉勵,讓維爾福倍感振奮。
當然,在他內心深處,還是有些遺憾的。
對於原本喧囂一時的桉件,居然就悄無聲息地偃旗息鼓了,以“高丹策劃並且執行了這一切”作為結桉,要說不遺憾那是不可能的——只有他自己知道,為了把奧爾良公爵拖下水,他當時廢了多少心思,羅織罪名捕風捉影。
可想而知,如果這樁桉件真的坐實了奧爾良公爵的罪名,那他必將青史留名,成為法蘭西歷史上最有名的法律工作者。
然而,羅馬王輕飄飄一個決定,就讓他的心血化為了泡影。
不過,雖然心有不甘,但作為一個“工具人”,他又能對此說什麽呢?
他只能奉命行事,上面讓他做多少他就只能做多少,不然的話,陛下有的是辦法讓他身敗名裂。
從結果上來看,他辦好了自己的“差事”,自然讓自己得到了一筆政治資本,從過往事跡來看,陛下是一個賞罰分明的人,既然如此,那麽自己未來就注定可以飛黃騰達,那麽一點小小的遺憾實在不算什麽了。
一想到這裡,維爾福也豁然開朗了。
在別人面前,他是一位不畏權貴、剛正不阿的法律化身,但是在掌握了他致命把柄的少年人面前,他沒有資格談什麽節操,他只能想盡辦法用自己的能力來取悅這位陛下,換取自己的進身之階。
正當維爾福還在沉思的時候,艾格隆又重新開口了。
“現在,奧爾良公爵的事情已經告一段落,你的精力可以放到別的桉件上了。”
這句輕飄飄的話,卻讓維爾福陡然打了個激靈,連忙又嚴肅了起來。
“陛下,您希望我處理什麽桉件呢?”
“在裡昂的時候,我俘虜了馬爾蒙元帥,然後一直將他關押著帶到了這裡。”艾格隆簡單地向對方闡述了自己的想法,“之前我一直有太多事情要處理,所以來不及處理他,但是現在我可以騰出手來了,我需要起訴和審判馬爾蒙元帥,鑒於你的能力如此優秀,我覺得讓你來領銜處理此事。”
雖然艾格隆是在誇獎維爾福,但是維爾福心裡卻暗暗叫苦。
奧爾良公爵不好惹,但馬爾蒙也不是什麽等閑之輩,某種意義上甚至比奧爾良公爵還難纏,畢竟這位元帥從軍幾十年,不知道提拔拉攏了多少軍官,這些粗鄙武夫可不是什麽良善之輩,萬一有一個兩個決定替恩主報仇,羅馬王當然不用害怕,但自己可就麻煩大了。
而且,更關鍵的是,如果要審判馬爾蒙元帥,那就勢必要牽涉到過去那些黑歷史,牽涉到波旁王家和元帥們的紛爭,這些被隱藏在黑幕當中的東西,可不是輕易能夠揭開的。
況且,維爾福一直以來為自己打造的人設就是忠誠的保王黨,甚至在不久之前面對貴族院的聽證會的時候,還是以莫大的氣概公開宣誓的——可是,如果自己主持審判馬爾蒙元帥的話,那就不可避免地站在了波旁王家的對立面上,那時候他的所謂忠誠就成為了外界的笑話了,他為自己苦心經營的名譽也勢必開始崩塌。
他對奧爾良公爵出手別人只會叫好,但是如果背刺已經流亡的王室,那只會被人看成見風使舵了。
“陛下……”正因為心裡十分恐懼,所以維爾福檢察官居然短暫地克服了對艾格隆的畏懼,忍不住小聲開口為自己推脫,“這樁桉件十分複雜,而且會牽涉到軍內的紛爭,您最好還是謹慎行事……別忘了您才剛剛回來,不宜表現得過於強硬,以免讓外界對您產生疑慮。”
“怎麽,你是在教我做事嗎?”艾格隆皺了皺眉頭。
這個問題,嚇得維爾福頓時魂不附體,他連忙搖了搖頭,“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覺得有必要提醒您……”
“不用你提醒我也知道這些。而且維爾福檢察長,我反而要提醒你,在這種事情上,我另有別的顧問,不需要你來建議我怎麽做,你只需要執行我的意志就好了。”艾格隆冷冷地打斷了對方的話。
接著,他稍微放緩了語氣,然後繼續說了下去,“對於如何處置馬爾蒙,我已經想過很久了,現在已經有了主意。我當然不會處死他,因為我不是回來搞清算的,處死一位元帥實在影響太大,也會影響到我的國際形象;但是即使如此,以馬爾蒙元帥的所作所為,他應該被定罪,不僅僅是為了企圖率兵阻攔我而有罪,更加是因為1815年的事情有罪!他身為一位帝國的元帥,卻在自己身為同僚的內尹元帥身上投了死刑讚成票,他是一個逃避作戰的懦夫,卻讓一個死了幾次坐騎卻還在勇敢衝鋒的英雄被判了死刑!他必須因此蒙受懲罰,否則我該如何向我的追隨者、以及帝國的支持者們交代?我又該如何在軍隊內樹立正確的價值觀?難道我應該告訴他們,背叛才能換得榮華富貴,忠誠和勇敢一無是處?那這樣的軍隊還有什麽存在意義?!”
其實,1815年波旁王室之所以要處死內尹元帥,是因為內尹元帥先是投靠了王室,並且得到了優待,結果他在鎮壓登陸的拿破侖時卻又一次選擇了倒戈,再度回到了皇帝的麾下,路易十八國王恨透了這種“反覆橫跳”,所以他可以饒過達武、蘇爾特等等繼續為皇帝效命的元帥,卻偏偏堅持要處死內尹。
正因為是國王的意志,所以馬爾蒙元帥也不過是“隨大流”而已,就算他什麽都不做,內尹元帥還是會被處死。
但不管怎麽說,為了自己的榮華富貴,馬爾蒙還是選擇了背刺舊日的同僚,做出了蒙塞等人所不齒之事,並且以此換取了波旁王室的青睞和重用,一路扶搖直上當上了陸軍大臣。
所以,艾格隆就是要以審判馬爾蒙元帥來重新澄清1815年的舊事,把百日王朝的複辟從“叛亂”重新改為“光榮”,這也是他重塑自己王朝合法性的必要嘗試。
另外還有一個不可明說的目的,他也是想要借此向現在陸軍的元老們立威,讓老元帥們知道他們並不是法外之人,如果艾格隆堅持的話,一定可以將他們送上審判席。
因為剛剛回國,毫無根基,所以他不得不跟元老們妥協,自己當招牌、元老們來協助他實際統治,但是這一點是必須堅持的原則,他絕對不會允許自己隻當一個吉祥物。
失勢的馬爾蒙可以成為一個活教材,至於他受到多少懲罰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只要他被審判,那就意味著其他人如果做錯事一定也可以被審判,他的皇朝裡不允許無法無天的元老存在。
這些盤算,艾格隆不需要向維爾福透露。
維爾福是一個好用的法律工具人,艾格隆已經看到了,在沒有足夠證據支撐的時候,維爾福都能夠把奧爾良公爵羅織罪名給拖下水,那麽對付一個劣跡斑斑的馬爾蒙元帥自然更是手到擒來,只要維爾福動手,那麽毫無疑問可以把馬爾蒙定罪——判什麽罪、給予多重的懲罰,那是可以再考慮的事情,只要判了罪艾格隆就已經達到目的了。
當然,為此維爾福肯定會損失他的名望,成為眾人眼中的法律走狗,但是艾格隆才不在乎這個。
他知道維爾福已經沒有多少時間可以蹦躂了,那還不如趁著維爾福還活著,盡快榨乾他的剩余價值。
面對著艾格隆的威逼,維爾福不得不再次退縮了——在過去的國王面前,他可以表演一下剛正不阿,但是在艾格隆面前,他已經沒有任何掙扎的余地了,只能服從一個個合理或者不合理的命令。
但是在這種絕境下,溺水的維爾福還是想要為自己掙扎一下,找一根救命稻草——或者至少找一個分擔責任的人。
“好的,陛下,既然您需要我這麽做,那麽我一定會為您去辦好此事,盡我所能。”他定了定神,然後小心翼翼地對艾格隆說,“不過,馬爾蒙元帥畢竟是常年的陸軍主要將領之一,他牽涉的人和事實在太多,而且非常敏感,我作為外人一旦稀裡湖塗地牽涉到其中,很容易給軍內造成動蕩,所以我請求您允許我能夠得到幾位軍法官的協助,最好讓蘇爾特元帥親自指定,這樣我可以既完成您的心願,又不至於引發不必要的紛爭……”
艾格隆何嘗看不出來,維爾福這是想要分擔責任,把自己塑造成軍內鬥爭的犧牲品,只要有蘇爾特元帥親自點頭,那眾人就不會再去在意什麽維爾福檢察官了。
但是,這條建議卻也相當合理。
現在只有蘇爾特元帥,可以決定“什麽能查,什麽能說”,讓軍隊內部不必因此而產生動蕩。
更重要的是,蘇爾特元帥就是他現在手中實力最強的“元老”,他有必要讓蘇爾特元帥真正直面事實——哪怕元帥如果不合自己心意也得上法庭被審判。
所以,他在略作思考之後,終於點了點頭,同意了維爾福檢察官的提議。
“你說的確實不無道理,那就這樣吧,你先收集有關於馬爾蒙元帥的罪證,然後等待陸軍方面的配合,注意你一定要足夠謹慎,讓他被定罪之後其他人挑不出任何毛病!”
“是,陛下,我會的。”維爾福檢察官連忙躬身行禮。
在艾格隆答應了他最後的條件之後,他稍稍放松了下來,這時候才察覺到後背已經被冷汗所濕透。
他明明是一個“剛正不阿的法律化身”,如今卻變成了這個少年人打擊異己的工具,為了取悅這位難伺候的主人,不得不羅織罪名欺騙誣陷無所不用其極……想想都覺得委屈。
可是就算委屈又能怎麽樣呢?他已經無路可走,只能被這個少年人驅使,一條道走到黑了,只能盼著這一切能夠苦盡甘來,用獻祭名譽和良心的方式換取飛黃騰達。
在猶豫了片刻之後,他又小心地看著艾格隆,“陛下,我理解您希望嚴懲馬爾蒙元帥的心情,我也認為他是個無可救藥的混蛋,一個忘恩負義的懦夫,但是即使如此,他畢竟是一位元帥,內外影響都很大,您或許可以考慮下對他稍稍網開一面……這樣的話,可以向外界展現您的寬仁形象,也讓過去的互相清算不至於重現。”
“我知道,我會有分寸的。”艾格隆不耐煩地揮了揮手,“他會被定罪,然後扔到牢裡過上一兩年,接著我會把他驅逐出境,但不會剝奪他元帥的頭銜,以後就隨便他自生自滅吧,如果他還有興趣繼續反對我,那就隨他去好了。”
說到底艾格隆要的是“被審判”“被定罪”這樣一個事實, 至於多重的刑罰他反而不在意,反正馬爾蒙的政治前途已經完結了,也不至於還會給他添什麽麻煩。
雖然艾格隆說得嚴厲,但是維爾福反而松了一口氣。
他原本害怕艾格隆一意孤行,把馬爾蒙直接判個死刑或者重刑,那麽他作為桉件的主導者,哪怕有人分鍋,也勢必要承擔極大的壓力,但是現在既然陛下只打算這麽懲罰馬爾蒙元帥,那就沒有多少需要擔心的了。
“陛下,那我知道應該怎麽做了。”他稍稍躬了躬身,然後以謙卑的語氣繼續說了下去,“我會定幾個重重的罪名,然後判他重刑,然後您在判決之前大發慈悲,特意命令給他減刑……最後把他流放了事,這樣的話,就沒有人再會指責您什麽了,您也足以讓人們知道背叛不會有好下場。”
艾格隆看著維爾福,發覺這個人還真是挺好用的。
可惜……唉。
“那就這麽辦吧。”他揮了揮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