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的話都知道是場面話而已,而這句話卻是巴薩諾公爵要說的重點。
“你認為有什麽可能性?”威靈頓公爵直截了當地問。
巴薩諾公爵稍微猶豫了一下。
眼下,威靈頓公爵的態度雖然看上去很友好,但實際上曖昧不清,沒有表露過自己任何的真實想法,如果自己現在和盤托出的話,就等於陷入了一個等對方答覆的被動狀態當中。
如果首相大人對這項提議不感興趣的話倒也還好,但如果他偷偷地把這個提議泄露出去的話,那勢必將會引發大陸上的巨震,原本那些對波拿巴家族不滿的國家就更加有口實來攻擊羅馬王的野心、進而聯合起來對付法國了。
他畢竟是外交上的老手,當想到了這一點之後,話說到嘴邊他又猶豫了起來。
只是現在箭在弦上,巴薩諾公爵也不敢再猶豫了,他定了定神,然後再抬起頭來直視著對方。
“首相閣下,我所效忠的陛下,懷著滿腔的熱情與對和平的渴望,鄭重地打算向您提出一個事關重大的提議,無論您喜歡或者不喜歡他的想法,我請您對此保守秘密。”
威靈頓公爵略微有些疑惑,但是面對對方的眼神,他也輕輕點了點頭,“當然可以,只要這項提議並不危害到我國,那麽我可以對此保持緘默。”
得到了公爵的許諾之後,巴薩諾公爵繼續說了下去。
“從目前的情勢來看,荷蘭人與比利時人之間的矛盾已經難以彌合,一場獨立運動已經是難以避免的了。如果我們任由形勢就這樣發展下去的話,那麽很明顯,會出現大規模的流血行為,讓200年前的那些慘劇再度在當地上演。而且,如果新教徒血腥殘殺天主教徒的話,這勢必會在我國激起一股怒潮,民眾會出現激烈的敵對情緒,進而給我國政府帶來極大的壓力,恐怕那時候我國政府也很難坐視不理,英國政府一樣也會為這場近在咫尺的慘劇感到頭疼不已。
所以,與其讓形勢敗壞到這種所有人都難以承受的地步,不如在大國之間早日形成協調立場,讓這對難以相容的怨偶盡快分家才好……綜上所述,陛下認為可以讓比利時從荷蘭王國的統治下獨立出來,成為一個信奉天主教的永久中立國家,他深信這對維護和平的最好方法。”
說完之後,他緊張地看著首相,等待著對方的回應。
這一下他已經把最重要的東西拋出來了,接下來無論是什麽結果,都將會產生重大影響——他控制不了事態的走向,因為主動權在威靈頓公爵這一邊,但是無論如何,他都會拚盡全力去爭取最有利的結果,這不光是因為他是波拿巴家族的追隨者,更是因為他是一個法國人,他必須為了國家的利益去看不見硝煙的戰場上搏鬥。
威靈頓公爵沒有立刻回答,而是微微皺起了眉頭,他原本嚴峻的神態,此刻更是充滿了壓迫力。
不過,他看上去並不對這個提議感到特別吃驚,顯然在之前他應該已經從各種消息渠道當中得到一點風聲了。
“也就是說,年輕的羅馬王認為,實現和平的最好方式,是肢解一個國家?恐怕這不會讓那些憂心忡忡的人們感到高興。”他冷冷地說。
“如果是肢解一個古老和統一的國家,那誠然是人神共憤之舉,也足以成為別人攻擊陛下的口實,可是實情真的是如此嗎?”巴薩諾公爵回答,“荷蘭自從兩百年前獨立之後,一直就與比利時各自歸屬於不同的國家,他們的信仰、風俗和政治傳統都完全不一樣;他們之所以成為一個‘國家’,只是因為維也納和會上某些從未去過比利時的大人們的大筆一揮而已!請問就這樣決定上百萬人的命運,難道不會引起他們的反感嗎?
而且,維也納和會做出此種安排,距今也不過十五年罷了,在時間的尺度上短暫的十五年猶如一瞬,甚至還不夠我目前年紀的四分之一長度,難道我們就要把十五年當成永恆,抹殺掉他們追求自身自由和權利的努力嗎?首相閣下,您可以支持或者反對這個提議,這是您的權利,但是也請您相信,陛下提出這個提議,是充分考慮到了現狀、而且滿懷善意的,他並不懷有任何領土上的野心,也絕無挑戰各國尊嚴的想法,他只是希望一切都平靜下來,讓那些追求自由的人們得到一個公平合理的處置,他們理應得到一個這樣的處置。”
“作為一個外交官,您確實口才了得。”威靈頓公爵靜靜地聽著,直到等說完之後,他才緩緩開口,“但是,我必須提醒您,我一生當中,已經見慣了外交官們用最美好的言辭來包藏他們的禍心,也許您也做了不少。正如同您所說,我對比利時人民充滿了好感,甚至用有點冒犯的話來說,我一生最輝煌的頂點就是在比利時得到的——
總體來說,我希望那裡的人民能夠享受和平與繁榮,但是這不應該以破壞整個歐洲的安寧為代價,如果羅馬王認為可以靠著那裡的動亂來脅迫我們英國人為之讓步的話,那我認為他有點過於天真了。”
威靈頓公爵直截了當的回應,讓巴薩諾公爵明白了,此時英國人確實對陛下疑慮重重,所以對他的提議本能地就感到有些抗拒,而這種抗拒確實也是事出有因的,畢竟在不久之前,法國就直接吞並了比利時,他們害怕這種“獨立”又成為吞並的幌子,或者是逐步“切香腸”的第一步。
“首相閣下,我對您充滿了尊敬,您在滑鐵盧所獲得的榮譽雖然是建立在我國人民的痛苦之上的,但您獲得它也是實至名歸。雖然我們曾經是敵人,但是現在一切都已經過去,我對您並不懷有任何敵意,陛下也同樣如此!請您不要誤解陛下的用意,他對比利時的同情和關切僅僅是出於法國自身利益的考慮而已,絕無吞並或者變相吞並的想法,如果英國政府支持他的提議的話,他可以與英國、或者任何一個愛好和平的大國簽訂協議,保證尊重比利時的獨立,並且絕不干涉它的內政。請您相信,對於過去那些連綿不絕的腥風血雨,他和您一樣教訓深刻,並且絕不願意再重演一遍。”
在巴薩諾公爵的解釋之下,威靈頓公爵的臉色稍稍緩和了一點點。
他倒不是相信對方種種保證——這些保證在外交上是毫無意義的——他是從對方的言辭當中,窺探到了他還沒有見過面的那個少年人的想法。
其實,他雖然不動聲色,但是這些年來英國人同樣也知道,在比利時被荷蘭並入之後,當地人的反抗一直從未斷過,所以在英國政壇內部,早已經產生了“要不乾脆讓比利時獨立建國吧”的想法。
但是這個想法卻一直還沒有成為主流的意見——因為法國太強大了,強到了可以輕易震撼任何鄰國的地步。
哪怕把比利時並入到荷蘭當中,這個合邦國家尚且難以和法國抗衡,一旦比利時獨立,豈不是更加弱到無法抵抗了嗎?
正因為對法國的戒備,所以英國政府一直都沒有將這個想法付諸實施。
然而,隨著法國發生了動亂,比利時也隨之開始動亂了起來,荷蘭對比利時的統治看上去已經搖搖欲墜,如果想要繼續維持統治的話只能進行血腥的鎮壓,而一旦開始這種鎮壓,就將引發更大規模的動亂,最終把周圍的大國都卷進來。
如果是這種結果的話,那英國人同樣也不願意看到,因為此時對英國人來說,打仗並不是最優先事項,它的經濟此時正因為技術的發展而蒸蒸日上,它的工廠和商船正在為不列顛帝國帶來源源不斷的財富,作為現行秩序的最大既得利益者,和平自然是對它最有利的。
它既不想要出兵幫助荷蘭鎮壓革命繼續維持對比利時的統治;也不想要看到各個大國借機又把勢力滲透到低地當中。
威靈頓公爵靠著戰爭一步步從低級地主的毫無前途的次子,變成了英國貴族體系最高等級的貴族、變成了位極人臣的首相,但是他並不是一個嗜血好戰的狂徒,當不列顛需要戰爭的時候他會全力以赴,但是他不會去打多余的戰爭。
冷酷現實的英國人,面對著如今兩難的現狀,原本被束之高閣的想法又被重新拿到了台面上。
如果比利時獨立建國而且成為一個和平的小國,那麽英格蘭面對世界的窗口就會平靜下來,它將不用擔心任何外界的侵擾,它的和平和繁榮將可以繼續延續下去,日不落帝國的太陽不會落山。
而這時候,來自法國的提議、羅馬王的邊境演講更是成為了一種催化劑,進一步加速了英國政壇對比利時問題的關注度。
有人覺得乾脆順水推舟,借著法國願意保證比利時的機會,一舉讓比利時成為一個被英國保護的中立國,從此以後把低地變成英國最外層的保護圈;有人覺得波拿巴家族不可信任,法國人同樣野心滿滿,所以不如繼續維持現狀,支持荷蘭鎮壓比利時;當然還有一小部分人覺得不如乾脆大打出手,重演一次十五年前的舊事,殺進巴黎徹底趕跑波拿巴家族,解決整個根本問題。
雖然種種意見眾說紛紜,不過威靈頓公爵卻已經心有定見,他當然不會聽從那些最激進、最不現實的想法,因為在他看來法國人的野心是天然存在的,無論坐上王座的人是誰,他一定會想盡辦法去擴張法國的勢力,所以單純去針對波拿巴家族打一場預防戰爭是徒勞無益的,只是白白流血而已。
不過,他也不想那麽輕易地就附和羅馬王的提議,因為在他看來,此事事關重大,不光英國和法國置身事內,其他國家的態度也應該納入到考慮范圍之內,英國的利益恰恰就在於讓各方陷入到糾紛然而再以超然的態度做出最後的仲裁。
所以,在巴薩諾公爵的面前,他一直擺出一副不置可否的態度。
“您說得並非完全沒有道理,先生。”他看著巴薩諾公爵,然後輕描淡寫地回答,“比利時人民有權爭取他們的自由,但他們的抗爭不應該成為其他國家爭取利益的工具,我們不會容許任何外國的一兵一卒踏入到比利時境內,這一點我必須跟您說清楚。”
“我也可以跟您保證陛下絕無此意。”巴薩諾公爵攤了攤手。
“如果他願意收斂自己的野心,並且誠心誠意地希望保護比利時人民的自由,那麽我認為這個問題可以進行討論。”在得到了巴薩諾公爵的保證之後,威靈頓公爵不緊不慢地繼續說了下去,“但這個問題不應該僅僅局限在我們兩國之間,我們不能私下裡去決定那麽多人的命運,我們應該開誠布公地在國際上來解決這個問題——”
巴薩諾公爵微微愣了一下。
他倒是沒有想到威靈頓公爵居然會這麽回復自己。
從好處來想,這說明他確實希望解決這個問題,而且對陛下的提議感興趣;但從壞的方面來講,如果把它上升到國際上來討論的話,波拿巴家族因為它自己的“歷史前科”,勢必會受到列強更大的疑慮和攻擊。
也就是說,必須更多站在英國人的立場一邊。
“他說他希望和平, uukanshu 希望保護所有人,我相信他,紳士們總是願意相信陌生人的。”就在巴薩諾公爵猶豫的時候,威靈頓公爵繼續說了下去,“當然,我相信他不是因為我愚蠢,而是我不怕他有什麽花招,如果他想要再來一次,那英格蘭一定會全力奉陪。不過我相信以他的才智,他不會想要做這麽徒勞無益的事情。先生,羅馬王如果真的希望和我一起來解決問題,那麽我們就一起試試看吧,畢竟我們都背負著巨大的責任,不容我們閃避或者逃脫。”
說完之後,他又輕輕擺了擺手,示意這個話題到此為止,“先生,我會遵守對您的承諾對此守口如瓶。另外出於對您的善意,我想對您說明,您不僅僅需要說服我一個人,英國人並不那麽善忘,他們都記得之前發生過什麽,如果您真的熱心於兩國的友好,那您還有的忙,這將是非常艱巨的工作。我祝您一切順利,因為我從來都不對法國人懷有敵意……如果可以選擇的話,我願意當一個親法派,但願年輕的羅馬王可以讓我這麽選。”
說完之後,首相又輕輕和一行人握了手,然後離開了會客室。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