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蕾莎的承諾,讓馮-邁爾霍芬頓時心花怒放。
在19世紀,外交在絕大多數情況下,其實是“私人事務”,一個外交官能否成功,完全取決於自己能夠搭上什麽高官和貴族的渠道,或者乾脆成為君王的“朋友”。
當初梅特涅能夠取得的最大成功,就是他在巴黎施展了個人魅力,然後成為了巴黎社交界最受歡迎的明星人物之一,而後借機撮合了拿破侖皇帝和路易莎公主的婚事,最終一錘定音,奠定了自己的“江湖地位”。
而現在,他自己能夠搭上法蘭西帝國皇后這條線,無異於是一種莫大的幸運,如果操作得當的話,那就等於掌握了一條讓自己平步青雲的密碼。
當然,即使知道這一點,他還是要小心行事,因為他知道,如今法國人的民族主義情緒濃厚,最忌諱看到自己的皇后一直和外國勾勾搭搭,尤其是多年來一直和法國為敵的奧地利,更是情緒敏感,為了不給特蕾莎皇后添麻煩,他必須把事情做得妥帖,既讓自己的祖國得利,又不至於讓特蕾莎皇后為難。
“相信我,只要您有這份心意,世界上沒有比這更加簡單的事情了。”大使拿起酒杯,興衝衝地喝下了一口,“無論是皇帝陛下,還是梅特涅親王殿下,都絕無和法國以及法國人民為敵的情緒,他們熱愛和平,也希望來之不易的和平能夠維持下去,只要您能夠讓法國和我們友好,那麽我們之間的睦鄰友好將是順理成章之事!奧地利永遠不願意與自己的女兒為敵……”
雖然大使的話充滿了浮誇的外交辭令,但是特蕾莎卻能夠感受到其中的誠意。
不是因為皇帝和首相“心善”,而是客觀條件讓奧地利不得不熱愛和平。
她就是奧地利皇室裡出來的,當然最為了解奧地利的虛弱情況,曠日持久的拿破侖戰爭當中,奧地利幾乎從頭打到尾,損失也最大,軍隊在意大利、甚至在本土多次被重創甚至殲滅,連首都都陷落過兩次,人力物力的損失直到20年後的今天還是難以恢復。
當初為了一次次重建軍隊,皇帝不得不一直增稅和借債,背上了天文數字般的債務,直到今天還在因為債務和利息喘不過氣來。
這樣的情況下,試問哪個君主還想要打仗呢?也難怪奧地利人這麽平靜地看著波拿巴家族重登皇位了。
古老的輝煌歷史,以及現在的難堪處境,讓奧地利不得不想盡辦法一邊維持“大國體面”,一邊盡量擺脫國際義務,隻想要用最小的代價來維持帝國的架子不倒。
從結果上來,梅特涅首相“裱糊匠”的工作乾得還不錯,利用維也納和會的機會,他轉身成為了歐洲的仲裁者,實現了新時代的大國平衡,而奧地利賴以生存的環境,就是“各大國互相牽製”的平衡狀態,一旦平衡被打破,無論是誰打破的,都將成為危及帝國的災難。
特蕾莎無法預知後面的歷史,所以並不知道,後來的奧地利是處於“平衡全面崩潰”的絕望處境,先是1859年法國率先打破平衡主動對奧地利開戰,而後是1866年普魯士傾力一擊最終打垮奧軍,而到最後,俄羅斯帝國又成為了它最可怕的敵人,為了巴爾乾甚至引發了世界大戰,然後俄羅斯人在1916年徹底摧毀了奧地利帝國軍隊。
這三次巨大的失敗,來自於不同的方向,但是每一次奧地利都只能承受恥辱的失敗,這個老大帝國確實在新時代民族主義國家的衝擊之下,難以招架,只能小心翼翼地維持架子不倒。
哪怕不知道後面的歷史,特蕾莎也知道為什麽大使,以及他背後的梅特涅會想盡辦法和自己套近乎,因為他們太渴望維持“平衡”了。
而法國和英國最近的暗中接近,也自然會引起梅特涅的高度警覺,他想要知道這兩個國家到底進行了什麽樣的內幕交易。
其實,梅特涅並不在乎什麽比利時,因為在1815年維也納和會上,梅特涅主動允許荷蘭吞並比利時,並且把萊茵蘭交給了普魯士,已經事實上主動放棄了對西北歐洲的影響力。
他這麽做,是因為哈布斯堡已經受夠了三百年來一直和法蘭西交戰的歷史,這是難以承受的負擔,所以轉而想要讓荷蘭和拿到了萊茵蘭的普魯士來充當防衛法國的第一線哨兵(同樣充當哨兵的還有拿走了熱那亞的撒丁王國)。
梅特涅只是擔心比利時被切割之後,法國東北角的包圍網出現了一個難以彌合的缺口,所以才會為此著急上火,希望能夠繼續維持他苦心經營的歐洲平衡。
說到底,雖然奧地利人已經主動放棄了它曾經最富有的領土,也放棄了曾經的神聖羅馬帝國,但作為一個歐洲大國,它卻又不可能甘心主動放棄大國的形象,它需要一個“大國形象”,所以它希望在重大事務當中不被缺席。
當然,奧地利對外演出一個大國形象,很多時候並不是為了震懾住外國,因為外國君主們知道它根本無法對抗自己,它是為了震懾住國內,準確來說,是震懾住時時刻刻都對帝國心懷異志的匈牙利人、意大利人、捷克人、克羅地亞人……等等被統治民族。
只有讓各個民族知道皇帝依舊強大、帝國依舊堅不可摧,他們才會安心接受帝國的統治。
外交就是內政,對奧地利來說尤其是如此。
自小在奧地利長大的艾格隆夫婦,對這些隱秘的‘執念’都心知肚明,他們既知道奧地利的虛弱,也知道奧地利的需求,他們也會利用這種需求來實現自己的目標。
正因為心照不宣,所以特蕾莎皇后一邊用餐一邊和大使談笑風生,看得其他大使們暗生羨慕,不過他們也沒有辦法,畢竟皇后的母國得到優待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很快,宴席就來到了尾聲,而接下來稍作休息之後,將是盛大的舞會了。
在侍從們撤下餐桌和餐具的時候,特蕾莎向著大使淺淺一笑,然後小聲開口了。
“馮·邁爾霍芬先生,在舞會開始之前,您是否能夠稍稍移步同我再聊上幾句呢?我記掛父母,所以想要問問他們的近況。”
馮·邁爾霍芬先是有些疑惑,因為這些問題,實際上特蕾莎皇后剛才在餐桌邊已經問過了,她如果沒有健忘症的話,實在沒有必要再問一遍。
但是很快,從特蕾莎波光流動的眼眸當中,他立刻就感受到了皇后陛下意有所指。
她想要和我說一些秘密的事情!
馮·邁爾霍芬大使頓時精神一震。
說什麽來什麽,他剛剛還跟皇后說她是奧地利的女兒,沒想到這麽快就見效了。
此時他的心頭狂跳,但是多年的從業經驗,讓他面色絲毫不亂。
“是隨時聽候您的調遣,陛下。”他恭恭敬敬地回答。
“那麽我身邊的女官等下會帶您到我的梳妝間,您稍等下。”特蕾莎皇后留下了一個迷人的微笑,然後先行離開了。
大使幹了這麽多年外交官,在各國宮廷都逛過,美女自然也都見慣了,當然不會因此而失魂落魄,不過他還是暗暗感歎,自己國家最美麗的鮮花,終究卻在法蘭西的宮廷當中綻放了。
接著,大使低調走到了大廳的角落裡,而很快,如同特蕾莎承諾的那樣,一位女官走到了他的面前,然後微微示意。
大使立刻就跟著她一起走出了大廳,沿著走廊走了幾步,接著走進了一間房間當中。
一進門,大使立刻就聞到了各種脂粉和香水的氣味,這裡自然就是皇后陛下的化妝間了。
而此刻,皇后陛下就端坐在裝飾精美的梳妝台前,笑容滿面地看著大使。
“先生,誠然這裡並不是一個好的交談場所,不過此時我們不應該過多挑剔,您認為對嗎?”
“是的,皇后陛下。”大使躬身行禮,沒有露出任何不得體的神色,“以我的經驗而言,大事總是會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發生。”
“是的,大事即將發生,而我,作為一個奧地利人,也希望奧地利能夠盡快知道。”特蕾莎點了點頭。
大使的信條更加加速了,他此刻已經深信,特蕾莎皇后是準備向他透露非常重要的事情,所以才會這樣鄭重其事——至於這是她個人的獨斷專行,還是夫婦兩個人商量好的結果,那就不得而知了。
化妝間的隔音非常好,所以完全聽不到大廳裡的嘈雜聲響,這種異樣的寂靜,反倒增加了大事心中的嚴肅感和緊張感。
“好,我們時間不多,所以沒必要浪費在那些繁文縟節上面了,我就向您直說吧,我接下來要說的事情,我相信,梅特涅親王也一直在苦苦思索……”特蕾莎的語氣從剛才的輕柔,一下子變得堅定起來,“如果我沒有預計錯誤的話,你們應該已經打聽到風聲了,我的丈夫在登基之前,就派出了代表團和英國人商議了比利時的問題……”
特蕾莎如此直白,倒是讓大使嚇了一跳,不過坦誠總是好事,所以他也乾脆地承認了,“我們確實略有耳聞,不過尚且不清楚其中的細節。”
“那麽,現在我就來告訴您細節吧——”特蕾莎立刻接上了話茬,然後鎮定地說了下去,“不瞞您說,在塔列朗親王和威靈頓公爵的支持之下,現在兩國已經達成了默契,比利時人民將會擺脫1815年不公正的對待,從荷蘭王國的統治當中解脫出來,然後成為一個獨立王國。”
雖然已經對此有了猜測,但是當特蕾莎皇后直接證實的時候,大使仍舊感到震驚。
英國人,20多年的抗法主力,維也納和會的台柱子,此刻卻毫無障礙地轉身過來和法國合作,修改當初維也納和會當初的安排……這麽華麗的轉身,果然也只有英國人做得出來!
“人人都說梅特涅親王見風使舵,但碰到盎格魯船長的時候,他也只能甘拜下風。”沉默片刻之後,大使苦笑著給了一個無奈的答覆。
雖說這個決定讓人震驚,但大使心裡清楚,奧地利所謂的“應對”,其實就是接受這一切並且什麽都不做。
畢竟,對梅特涅來說,比利時成為一個獨立王國,並沒有打破他苦心孤詣建立的體系,相反可能還是一個讓體系更加順暢的機會。當初他主動扔掉了比利時,自然就沒有想過再回去,那只是吃力不討好的蠢行罷了。
況且,如果英國和法國真的達成了默契,那奧地利就算心裡不願意又有什麽辦法呢?
沉默了片刻之後,大使又開口了。
“也許這確實是一個皆大歡喜的結果,梅特涅親王也會對此表示讚許。只是……既然要成為一個獨立王國,那麽國王將是誰呢?”
“目前雙方議定的結果,是薩克森·科堡·哥達王族的費迪南王子,當然他尚且年輕,不過年輕也意味著有著無限的可能性,他將接受到最好的指導,確保他成為一位受人愛戴的國王。而薩克森·科堡·哥達也已經接受了這個安排,他們願意欣然接受這頂王冠,以及它所代表的義務……那麽,您對此怎麽看呢?”
面對特蕾莎探尋的視線,大使下意識地舔了舔乾澀的嘴唇。
“我……我無法在這裡表達我的個人意見,皇后陛下,我將把消息轉達給梅特涅親王,他將做出他的判斷,不過我相信,他會對此欣然接受。”
“我想也是,沒有人比他更加愛好和平了。”特蕾莎點了點頭,仿佛她真的相信自己的話一樣。“如果他願意的話, uukanshu他可以提出一項倡議,甚至主導議程,奧地利人也可以參與到對比利時的保證當中……梅特涅親王是我們一直不可或缺的人,今後也是如此。”
接著,她看了看旁邊的鍾。
不用等她開口,大使自然明白這個暗示。
“時間已經不早了,皇后陛下,我不該再耽誤您的寶貴時間了……”他又躬身對特蕾莎行禮,“我代表奧地利感謝您,陛下,您永遠是奧地利最引以為傲的女兒。”
接著,他悄悄地走出了化妝間,然後在女官的帶領下,悄悄返回大廳。
而在他離開之後,特蕾莎也從容起身。
沒錯,她確實在泄密,但這是夫婦兩個的官方泄密,她需要成為親奧地利的代表人物,而梅特涅親王,注定也不會缺席這一場“盛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