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來臨,白天喧嘩的太醫院,總算恢復了寧靜。
“按照太祖制定的大明律,貪汙六十貫以上者,一律處死。”
“《大明律》中,刑律這一條【官吏受財】:凡官吏受財者、計贓科斷——官追奪除名,有祿者,四十貫、仗一百、徙三年。八十貫、絞。”
房間中,清點完收獲。
王守仁不知道從哪兒拿來一本大明律,對照其相關條文念了出來,只是念到這裡,他就停了。
他認真掃了一圈堆滿禮物的房間,以及王華床頭疊整齊的銀票,嚴肅道:“爹,不算禮物,我們王家現在已經欠朝廷一千九百七十二條命。”
“禮物折現下來,起碼可能,我們王家可能欠朝堂三千顆人頭,滅個九族還倒欠兩千多人頭……”
“這些東西,真能收嗎?”
王華疲憊的睜開眼睛,看著還精力充沛的王守仁,有氣無力道:“逆子,你現在就可以把為父的頭拿去了,為父真的很累,好不容易裝暈休息片刻,你讓我睡一覺好嗎?我叫你爹行了吧。”
是的,王華今天很崩潰,身體受折磨也就罷了,心理也在受到雙重折磨。
現在他就想好好休息,然而這個兒子,偏偏這個時候和他說什麽王家三千顆人頭這麽驚悚的事情。
“可是——爹,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麽辦?”
王守仁是真的茫然。
當官這麽多年來,第一次深度參與這種事情,第一次見到這麽多錢,這麽多禮物。
平時書裡面也沒寫,王華也沒教過這怎麽處理。
他本能又知道這是在犯罪,可明明是犯罪的事情,但所有人又覺得理所應當的樣子。
這詭異而合理的局面,讓他慌,他感覺這裡面的道理,可比格物致知還要難多了。
王華再次無力睜眼瞧了一眼王守仁,知道這是傳統孔孟之道和違反法律罪惡帶來的正常反應。
他理解王守仁,第一次收錢的時候,他也慌,也沒好到哪兒去,也下意識的翻大明律。
可後來,他就知道了,大明律是大明律,現實是現實,大明律也要有人來執行。
“伯安,現在不是洪武年……”
“先皇在位的時候……已改了大明律中,這貪汙殺頭已經廢除了……你這大明律,哪兒來的?你找一下弘治年間先皇批準的《問刑條例》吧。”
“你先將它們收好,這些東西也不是我們的,是那些人看在閣老和內閣面子上給的,等閣老到了,交由閣老處理。”
“你要實在不放心,明早去都察院找一個禦史來清點、見證……先存都察院吧。都察院的大人,你今天也見到了吧……”
疲憊歸疲憊,王華還是稍微指點了一下王守仁關鍵點以及錯漏。
弘治帝在位的時候,已經改過一次大明律了。
其中最重要部分……貪汙處死的條例,直接被刪除,算是徹底否定朱元璋。
至於誰改的,還能是弘治親自對照大明律改的麽?
提出修改建議的自然是文官,最後批準的是弘治帝。
所以文官們哪能不念弘治帝好啊,這麽仁慈的皇帝,不是他們的中興,不,整個大明的中興是什麽?
“這樣嗎?”
看到王華如此淡然,王守仁的擔憂莫名的少了一些,但心頭反而出現了疑慮:法也能變?
那麽,世界不變的到底是什麽?變化的又是什麽?
他仿佛抓住了一些東西,但細想之後,又沒抓住。
“嗯,放心吧,沒問題的……趕緊休息吧。”
王華感覺王守仁終於消停下來,世界也終於清淨了。
殊不知,的確是安靜了,暗處卻有一雙雙眼睛看著這裡,他們說的每一句話,都有記錄。
……
“陛下,您真的做好了和內閣鬥的準備了嗎?”
太廟,差不多肝了一天一夜的朱厚照也沒有休息,此時他在太廟中,見了朱佑杬。
朱佑杬例行說了一些祭拜籌備情況後,出於長輩對晚輩的關心,還是忍不住多了一句嘴。
因為這些天的相處,朱厚照對他真的很客氣,該有的禮儀和尊重,都已經做到位了。
親人之中的血脈力量,讓他真把朱厚照當成小輩,而不是皇帝。
“王叔,何出此言?”
朱厚照眉頭一挑,略微期待的看著朱佑杬。
“陛下,臣想說句關起門來自家人說的話……特別是在太廟,在太祖面前,你也叫我一聲王叔,我實在是有些話,感覺不吐不快!”
朱佑杬看了看朱元璋的畫像,感覺朱厚照選這個地方,特別好。
這裡,是他們朱家人自己的地盤,天然有種親切和放松。
“王叔,朕就等您這句話了!您有什麽話,盡管說……太祖見證,我們才是一家人,其他的,都是外人!這個大明江山,也是太祖打下來的!說實話,如果可以,這個皇位給王叔都行,反正,也曾出現過先例。”
朱厚照眼睛亮了,他的真心終於看到了效果,他還真怕朱佑杬不下水。
“陛下,你別這麽說。”
朱厚照還真是百無禁忌,朱家叔侄關系特別好,互相謙讓皇位,那是眾所周知的。
朱佑杬面皮一抖,連忙道:“這話傳出去,你王叔就沒命了。”
“好吧,王叔,您說,不說這個了,您想要對小侄說什麽?”
朱厚照姿態略微放低,經過這些天的試探,他也看出這個王叔是什麽人了,性子雖軟,但做事認真細致,中庸但有韌勁。
本來他還想試探,考察……但時不待我,他準備快刀斬亂麻了。
“就是,陛下你現在在金陵的這些舉動……其實很幼稚,大家都看出來伱想幹什麽……就是我,也知道陛下你想要我們藩王幹什麽……就是和內閣爭權。”
朱佑杬一邊斟酌,一邊試探,終於是把想說的話說完了。
說完,他也緊盯朱厚照,想要看看朱厚照什麽表情。
然而朱厚照認真點頭:“對,王叔,我也知道幼稚,可這不是被他們逼得沒有辦法了嗎?再說,我也沒耐心。”
朱厚照當然知道他這種政治手段,很幼稚。
但別無選擇。
還真是少年人,藏不住心事。
“是啊,沒耐心。可陛下,執掌天下,掌控百官,別的能缺,就不能缺少耐心啊。昔日漢武帝還不是等竇太后死了,自己親政後,才慢慢的控制朝堂。還有始皇,也是隱忍……陛下您還年輕,有的是時間,只需要把劉健、謝遷熬死敖退了……再提拔一批出身卑微的……”
朱厚照那麽坦白,朱佑杬也毅然加入坦白局。
舉的例子,已經十分大膽了,就差點說朝中有呂不韋了。
“王叔,這些話,不要說了,我懂……說重點!”
朱厚照打斷了,反而認真道:“跳過試探吧,我其實現在想知道王叔能支持我到什麽地步,說您的底線……如果朕真的想要依靠王叔,王叔能做到什麽地步?”
“雖然我們朱家叔侄關系一向不好,但朕想從朕這裡,在太祖見證下,發生轉變,不那麽見外,多些真情。”
政治為什麽急不得,就是需要時間考驗人心。
難得朱佑杬拋出大膽試探,朱厚照也想賭一把,朱家的叔侄矛盾,他想從他這裡破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