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裡,方重勇發現阿娜耶的目光似乎帶著審視與猶疑。
“呃,昨天父親跟我說了,我沒辦法繼承醫館,以後最多只能開藥鋪。”
阿娜耶有些頹喪的說道。
醫館和藥鋪,乍一聽似乎區別不大,但這裡頭的乾坤可謂是三言兩語說不完。從醫館到藥鋪,在唐代幾乎可以算是社會階層的跌落。
“如果開醫館那麽簡單,到你家上門提親的人,肯定已經把門檻踏破了。人財兩得豈不美哉?”
方重勇慢悠悠的說了一句。
一個窮小子泡醫官的女兒,學習完醫術後抱得美人歸,然後開自己醫館,又成為禦醫,巴拉巴拉的。
這樣的故事,隨便想想就好了,這年頭是不可能發生的。
盛唐是繁華的,但社會階層之間無形的隔閡與天花板,也是隨處可見,無所不在的。
要開醫館就必須要有“營業執照”,要有營業執照就必須要去參加科舉的“醫科”,或者是太醫署的專業考試。
最起碼,你得是在國子監裡面學習過的人,還要有一定的專業背景,比如說家裡世代行醫之類的,才有可能拿到營業執照。
這些都是無形的社會門檻,也是醫官們社會地位的保證之一。這是植根於社會的強大力量,不是隨便什麽人就可以打破的,哪怕是基哥的聖旨,用處也不大。
聽到這話阿娜耶一愣,像是想起什麽一樣,隨即苦笑道:“伱這個人什麽都好,就是說話太直接了。”
她很小的時候就知道自己那張臉漂亮得迷死人。可是奇怪的是,哪怕她父親是醫官很有社會地位,來家裡提親的人卻是一個也沒有。
現在想來,娶她的男人隻可能是軍戶,她父親肯定看不上。而不管是誰,只要沒有醫官的“執照”,就無法繼承這個醫館,將來醫館被降級為“藥鋪”,一樣也會跌落目前所在的社會階層。
門當戶對,這是婚姻中很現實的問題。阿娜耶的情況就是:想娶她的人家她父親瞧不上,他父親瞧得上的人,也不會去娶一個有西域胡姬血統的女孩當正室夫人。
“我給辛軍使治過刀傷,他已經是整個河西最年輕的軍使,如今也快而立之年了。
你今年多大年紀呢,怎麽就能當副軍使呢?”
阿娜耶好奇問道。
“其實我還是朝廷的檢校千牛衛大將軍兼州府參軍,代白亭軍軍使。我現在都不知道自己身上有多少個官位。”
方重勇無奈歎息道。
對於他來說,有名無實的官位就是專門拿俸祿的。有名有實的官位更不得了,每一個都麻煩得要死。
比如說這白亭軍副軍使,當了這個不管事的小官,他為了跟那幫人打好關系,就得替他們解決一些現實的問題。從白亭海往涼州城跑,大腿內側都磨得皮開肉綻。
“看你的樣子,我感覺做官挺容易的啊。”
阿娜耶忍不住感慨道。
聽說眼前這孩子比她還小一歲,居然就已經身兼數職了。
“不提了,都是些沒用的。”
方重勇擺了擺手,不想跟阿娜耶說自己老爹是方有德,幽州節度使。他現在的一切全都是“拚爹”給拚來的。沒有自家那個渣爹,他現在什麽都不是。
“那個……”
阿娜耶欲言又止。
“嗯?”
方重勇發現今日阿娜耶的話比較多。
“我想去長安,學醫術。”
阿娜耶咬著牙說道。
“我大唐的醫者基本可以分為三類:明確為醫生者、僅有著書、書名者和通醫理不以醫為業者。這三者只有第一種可以直接行醫。
但無論如何,得到官府承認都是很有必要的。沒有官府的執照,幾乎不可能擺脫各種麻煩的糾纏。
長安可以學習醫術的地方,有太常寺所屬的太醫署、殿中省所屬的尚藥局和太子東宮所屬的藥藏局。第一個不招收女醫官,而後兩者雖然招收女醫官,但基本上都是為了宮廷服務的,終身不得婚嫁。
若是入學,也是由宮內宦官值守,待遇如同宮中奴婢。
當然,女醫官也不排除被聖人或者哪個王宮貴族看上,直接成為妃嬪什麽的。那樣身份也就變了,不再是醫官了。總之,踏入其中,幾乎就沒有出宮的可能。
這條路很窄也不好走,你真的想好了麽?”
方重勇說完,看到阿娜耶那張俏臉紅一陣白一陣的,粟色的長發都在顫抖著,那雙如水的藍眼睛裡寫滿了驚恐。
女人學醫術,就是專門為宮廷中的貴婦看病,甚至被看上就直接成為妃嬪了?
阿娜耶其實只是單純的想繼承父親的醫館而已,她今日上馬車之前想的是去長安學成歸來,拿到醫館的“執照”可以在涼州城內行醫。
沒想到這條路,根本就是一條絕路,最起碼不是她想走的。
阿娜耶不知道的是,其實涼州州府也可以發行醫執照,但難的那一關不在於執照誰來頒發,而是醫師本身的“文憑”如何。
這是整個醫生階層的共同利益,沒有哪個人願意去開這個後門。
你要開醫館,就必須得有文憑,本身沒有什麽合理性,只不過是為了卡住一些人進入這個行業,就這麽簡單而直白的道理。
“長安那邊,好複雜啊。”
阿娜耶有些後怕的歎了口氣。
相處下來,她覺得方重勇這個人真是很不錯,沒有那些權貴子弟的架子,她有什麽問題,對方也是有問必答。
完全看不出方重勇已經是個手中權力不小的官員了!
“其實,也不是沒有辦法,只是這個辦法我使不出力氣而已。”
方重勇慢悠悠的說道。
“什麽辦法?”
阿娜耶激動的抓住方重勇的手,死死不放。
“就是你出家成為道士,然後以道醫的身份行醫。”
方重勇不動聲色將手從對方略帶粗糙的手掌中抽了出來。
“簡單說,這件事可以分為三步走。
第一步,你以男丁的身份進入太醫署學習醫術,那裡有很多典籍,也有很多官僚家的女眷在裡面學習,她們在太醫署的學校裡學習生活無礙,只是不能畢業而已。
第二步,學成之後,你被退學,然後出家成為女道士。
第三步,我給你找一個貴人,由她作保,為你的醫術正名。然後你便可以拿到道醫的資格證,也可以開醫館了。”
他說的這個方法,其實就是很多官僚家的女兒所走的路。這些“女道醫”,往往也是服務於官僚階層家的女眷。真正開醫館在外面拋頭露面的可謂是鳳毛麟角。
“現在問題就是,我找不到那種貴人。”
方重勇對著阿娜耶攤開雙手說道。
“至少比直接入宮強多了。”
阿娜耶松了口氣說道,感覺方重勇說的這個辦法還挺靠譜的。
“長安……不是你這樣的人可以待的,我都覺得是龍潭虎穴啊。”
方重勇歎了口氣,繼續追問道:“你為什麽那麽執著於要去長安呢?”
“因為我母親在長安。當年她被一個權貴看上,就跟著那個人一起去了長安,所以我一定要去長安看看,那裡究竟有什麽好的!值得她拋棄我們!”
阿娜耶咬牙切齒的說道。
女人被看上,然後就直接帶走……這貌似挺符合長安那幫權貴的行事作風呀。從基哥到五陵年少,好像都喜歡這一口。
阿娜耶這孩子當然不明白她母親當年的苦楚,權貴們的命令,那不是一個邊鎮醫官可以拒絕的。
搞不好還有夫目前犯什麽的,太慘了。
方重勇心有戚戚,不忍將這些猜測告訴阿娜耶。
“你母親已經有了新的生活,你就不要去打擾她了吧。”
方重勇安慰阿娜耶說道。
哪知阿娜耶本來一路上都對他和顏悅色掏心窩子說話,連自己喜歡什麽花喜歡什麽顏色都跟方重勇說了。結果聽了這句話之後,便再也不說話,去白亭海的路上全都一言不發,再也沒擺過什麽好臉色。
……
大非川之戰後,吐蕃為了防禦唐軍從河西走廊進入門源,而在老虎溝口這個重要隘口築城派兵把守,並在此地修建了金巴台古城。具體時間為鹹亨三年(公元673年),吐蕃將其命名為“新城”。
此後,河西的唐軍處於全面戰略被動當中,吐蕃軍只要願意,可以隨時居高臨下衝入大鬥拔谷,斬斷河西走廊。由此可以牽製大唐的河西節度府,安西都護府,北庭都護府共計十多萬兵馬!
吐蕃新城以南的地區,已經成為其發動戰爭的策源地之一,這裡不拿下,那麽河西的唐軍就不得不將兵力屯守於涼州一線,無法再支援西域。
於是,崔希逸把破局的第一站,選在了這裡。
河西諸軍,篩選二十歲以下的青壯勇士三千人,獨立為一軍,由赤水軍軍使王忠嗣親自率領。
另有隨軍醫官十人,用吐蕃那邊常見的藥材索羅瑪布(紅景天),與少量黨參、山藥、黃芪配成藥方,以供軍中急需!索羅瑪布在吐蕃軍中專供讚普與高級軍官日常行軍使用,唐軍早就獲知情報,只是不明所以,便沒有多加關注。
方重勇提出陽氣理論後,河西節度府緊急采購了一批索羅瑪布,並有針對性的對“肺虛之症”配置了對應的藥方,以應對行軍中的特別情況。
為了減少身體的負擔,唐軍此行皆不上鐵甲,以輕便的皮甲替代,一人雙馬以保證馬力。
河西走廊(非山脈)的海拔在一千米左右,而吐蕃新城的海拔,在三千五到四千之間。
經過三天的急行軍,王忠嗣終於抵達了老虎溝口。
此時此刻,漫山遍野都是開滿了野花的野草。傾斜而蜿蜒的道路兩旁,七彎八拐的是形態各異的山丘。
每一座山都不高,但整體呈現向上的坡度。這裡的地形,可謂是開闊又複雜。矗立於平坦凸台上的吐蕃新城,就在不遠處的某個山丘上。遠遠看去,那低矮的城牆,就好像只有指甲蓋那麽厚。
城是小城,只是地勢太高,不好出手。
王忠嗣眯著眼睛,眺望著附近山丘凸台上的吐蕃新城,心裡盤算著是騎馬衝上去呢,還是讓士卒們爬山爬上去。
草原跟官道的地形,那是完全不一樣的,雖然看起來地都是“平的”,但實際行軍卻又完全不一樣。
馬兒在草原上可以如履平地,而人在草原上奔跑,則很容易摔倒,能感覺出到處都是坑窪不平。
吐蕃新城這裡地勢開闊,扼守了這條寬闊而蜿蜒的交通“要道”,因此藏兵是藏不住的,吐蕃守軍不是瞎子,肯定會有一場硬仗。
區別只在於唐軍應該何時出手!
“王軍使,可用疑兵之計。夜晚派百人持鑼鼓,在新城跟前鼓噪,待敵軍出城,我們立刻退走,吐蕃人不明敵情,定然不敢追擊。
連續三日皆如此,讓吐蕃人不得安睡。
後面他們若是敢於追擊,我們的伏兵正好將其一網打盡。
若是他們不追擊,三日後我們白天攻城,吐蕃人已經習慣於夜晚應對我們的騷擾,白天必定精神不振,可一戰而破!”
王忠嗣身邊的崔乾佑小聲建議道。這次出征,得康太和強烈推薦,於是崔乾佑也跟在隊伍裡面作為十將,分管五百人的隊伍。
崔乾佑將其當做晉升的唯一通道!
聽完對方的建議,王忠嗣沉吟不語,沒有表示反對,就已經表明了自身態度。
崔乾佑心中暗喜,隨即繼續建議道:“王軍使,我們白天可在山中放牧一半的馬匹,次日交換。
讓吐蕃守軍有驕惰之心,看不起我們。若是能引他們出城搶馬,則麻煩事都省了。”
“好,夜襲的事情,你親自來辦。其他的事情,我會安排下去的。”
王忠嗣微微點頭說道,已經采納了崔乾佑的建議。
“得令,末將一定辦好!”
崔乾佑激動拱手行禮說道。
自從河北被方有德無故革除軍籍後,崔乾佑還以為自己這輩子就這樣了,沒想到事情居然還有轉機!
建功立業,就在眼前了!
……
“這個是什麽?”
方重勇指著一株光禿禿的灌木問阿娜耶道。
“這個不就是枸杞麽?你這人不是什麽都懂,還來問我嗎?”
阿娜耶沒好氣的說道,方重勇的好脾氣,也讓她說話也沒什麽顧忌了。
“誒,剛才只是開個玩笑嘛,我當然知道那個是枸杞。”
方重勇尷尬一笑,擺了擺手,指了指不遠處一株完全不認識的植物道:“那這個呢?”
“這個是茴香,可以做菜,也可以入藥,但是做不了什麽大藥方。”
阿娜耶也收起小脾氣,很是專業的開始講解。
對於一個整日在醫館裡面打雜的孩子而言,行醫問藥就是她生活的全部,起碼是絕大部分。
“茴香啊。”
方重勇沉吟不語。
這玩意有用,但是賣不了大錢。跟枸杞一個性質。
“走吧,別處看看。”
方重勇轉身要走,忽然被阿娜耶拉住了袖子。
“這裡的藥, 乃至整個河西的藥,都賣不出價格來的。我幾歲開始就抓藥,什麽藥材什麽價,我最清楚不過了,不要白費功夫了。”
阿娜耶哀求方重勇,繼續說道:“你的腿才好一點,怎麽就不多休息會,要做這樣不可能有結果的事情呢?”
“藥和藥方,那是兩種東西。將來你要是去長安學醫術,這就是第一課。只有能開出藥方的醫官,才會受人尊敬。如果只是開藥拿藥,那便只能在這一行的底層摸爬滾打。
馬上我就會讓你知道,什麽叫做一方值千金。
免費教你的,不收錢。”
方重勇對著阿娜耶擺了擺手,自顧自的往前走。
阿娜耶看著他的背影,忽然感覺這位半大孩子,令人捉摸不透,實在是高深莫測到了極致。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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